雷渊深处,雾潮终年翻涌,黑紫色的雷浆像倒悬的河,从天空垂落到谷底,偶尔溅起一簇簇暗银火树,照出嶙峋石骨。
李忘川披一袭旧白衫,衣角已有褶皱,鬓边的霜色在雷光里闪出冷铁般的光泽。他没有撑灵力护罩,任凭雷丝舔舐肌肤,留下细微的电纹,像天道用朱笔在他身上书写无声的批注。
一步,一步,紫电神珠突兀的在手背闪烁,仿佛重归故里的激动与兴奋在这一刻迸发。
雷渊中心的外围是一座天然石台,方圆百丈,孤悬雷海。石台边缘生着一株老梅,枝桠焦黑,却开着雪色小花,雷火不侵。
李忘川踏上石台那一刻,风停了,雷音忽远。他抬眼,便看见了独孤嫣然。少女立在梅下,素衣如昼,面容寡淡到近乎忘却,眉不描而翠,唇不点而朱,肤色带着久不见日的微苍。
第一眼,她像芸芸众生里最寻常的女童;第二眼,却又觉这幅“寻常”被无限延展,延展成一张洗净铅华的留白,任天地在其上落笔。她的眸子极黑,黑得能吞掉倒映其中的雷光,却又在那极黑里孕着一点温柔的星芒。
独孤嫣然没有开口,只是微微颔首,像旧雨故人,又像陌路清风。李忘川亦未出声,他拱手,一揖到地,两道目光在雷火与雪梅之间交汇,一眼百年。
随后少女转身,一步走入梅树,身影化作风中细雪,散作雷渊最轻的叹息,石台重归寂静,只余李忘川一人。
他盘膝而坐,面向雷海,雷潮仍在脚下奔涌,却不再发出怒号,而是成为低沉的鼓点,为他奏响一场无人知晓的祭礼。
李忘川阖目,他先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更漏,滴答,滴答。随后听见更宏大的脉动,大地深处岩浆的吐息,高空罡风与雷的摩擦,乃至万里之外潮汐推月的轻叹。
心跳与天地的脉搏如同一对亲密无间的舞者,渐渐同频共振。他宛如一块被岁月精心雕琢的旧石,一半深埋在肥沃的土地中,一半沐浴在灿烂的天光下。
此刻,他那九窍玲珑心宛如一架古老而神秘的琴,传出了一声声悦耳的轻吟,如天籁之音,将心跳谱成了一曲动人心弦的旋律,成为了天地间最为动听的乐声。
于是,他“看见”太阳自东极跃出,光箭穿透雷雾,点燃石台老梅的花蕊;又看见月轮自西溟浮起,清辉像一层薄霜,替他敛去鬓边最后一缕黑。
日升,是天地在吐故;月落,是乾坤在纳新。他不再区分晨昏,而把自己变成昼夜交替的缝隙,让光与暗从体内穿过,留下温度与阴影,却不留下执念。
雷渊无鸟,他却听见羽翼破风。一只无形青鸾自虚影中振翅,羽上雷纹流转;一头幽影狻猊踏火而行,鬃毛垂落星辉。它们并非实体,而是天地气机在识海投下的图腾,宛如象征着它们真实存在过。
李忘川的呼吸开始模仿青鸾的振翅,长吸,缓吐;又学着狻猊的潜伏,屏息,猝然一放。血气在经络里化作鸟道兽径,窍穴成为巢穴与兽窟。
他忽觉肋骨间长出无形的羽,忽觉脊椎化为一截雷火锻打的骨鞭。羽与鞭交错,人与兽的界限被抹去,只剩“生”的原始冲动,在雷渊里求活,在雷渊里求变,在雷渊里求归巢。
雷,为何落?
潮,为何起?
花,为何在焦土中开?
李忘川开始拆解这些“为何”。
他把雷的轰鸣拆成千万缕细丝,发现每一缕都是正负电的追逐;他把潮的怒吼拆成无数水珠,发现每一滴都是月与海的私语;他把花的绽放拆成一次呼吸,发现那是根须在黑暗里对光的宣誓。
拆到最后,只剩一条最朴素的线:还是那因与果。
雷因云生,潮因月起,花因春开。
而“我”,因何而在?
这一问,如钟杵撞心,余音回荡。
当所有答案都指向“因果”,他反而陷入更深的迷茫。他想要大声呐喊万物以我为因,世界以我为果,可是如今他却又有了踌躇。
若一切皆循因果,修士的“逆天”又从何谈起?
若大乘只是顺从,那攀登与匍匐有何区别?
雷光忽盛,照出他眉心的褶皱,像一道道未愈合的伤。他在石台上枯坐了不知多少昼夜,鬓角由花白变作雪白,肌肤由光泽变作沧桑。
老梅的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雪色花瓣落在他膝头,像一封封无人拆阅的信。迷茫像雾,从脚底升起,淹没口鼻,淹没心跳。
他几乎听见“道”的嘲笑:顺天者,如何胜天?
直到某个刹那,一片梅瓣落在他的唇上。冰凉,带着幽微的香,那香穿过口鼻,直抵灵台。
他忽然明白:“顺”并非“从”,而是“乘”。乘一叶扁舟,可逆流亦可顺流;乘一缕长风,可扶摇亦可回旋。关键在于,舟与风,皆为我所用,而非我为它们所役。
因果如河,修士如舟。舟不抗拒河流,却可以选择河道;不违逆潮汐,却可以借潮汐跃上浪尖。大乘,不是把自己炼成天地最完美的“器”,而是把自己炼成天地最契合的“窍”。让万物之气自“我”窍中流过,而“我”只负责在流过的一瞬,轻轻,转一个弯。
想通这一转,他的气息骤然变了,雷火不再灼烧他的肌肤,而是化作细小光鳞,贴附于毛孔;罡风不再撕裂他的衣袖,而是绕他旋转,成为无形的冠冕。
元神宛如从身体中被缓缓分离,举手投足的轨迹与天地同轨;识海里,元神逐渐在雷光的浇注下化作了真正的神魂,紧接着却渐渐虚化,像要散作亿万光点,与星辰对话。
壳为器宝,他的骨骼、血肉、经络,每一寸都在雷与火的反复淬炼中趋于完美,却又保留一处“不完美”的缝隙,让天地之气得以出入;魂为天灵,他的记忆、情感、执念,被提炼成一滴纯粹的光,悬在神魂最深处,像琥珀中封存的火种。
而那唯一的“路”,便是循着因果的藤蔓,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却终将抵达藤蔓尽头的那片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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