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忘川一步落下,天地便换了颜色。不是风驰电掣的万里,而是乾坤自转的咫尺,他回到了自己的初生之界。
九天之上,没有云霞,也没有罡风,只有一重灰白色的穹壳,像被岁月遗忘的巨卵,静静倒扣在虚空。壳壁薄得近乎透明,却隔绝了所有日月星辉。
白日里,凤凰残魂的火羽在壳外燃烧,被壳膜折射成一轮苍白太阳;入夜后,火羽熄灭,残魂的冷辉又化作一枚冰轮,悬于穹顶,可李忘川清楚,那都不是真正的日月,只是火之本源缺席的投影,是蛋壳尚未破裂前的昏睡之光。
他凌空而立,青衫垂落,白发被无形之气托起,像一尾静止的墨鱼漂浮在羊水般的空气里。低首俯瞰,大地不是大地,而是一片温热的胚胎肉壁,起伏的弧度带着酣睡的韵律,每一次鼓胀,都像婴孩在梦里翻身。
风是脉搏,微弱却固执,从肉壁深处传来“咚——咚——”的回响;水是羊水,淡红而粘稠,蜿蜒成细流,在肉壁的褶皱里闪闪发光;草木不过是刚冒出的绒毛,纤弱得经不起一次呼吸,却倔强地绿着,像对世界说“我在这里”。
生灵呢?
走兽、飞禽、唯独人影全无。唯有自然孕生的雾、水、风、火在自行生长、自行凋落,像一出没有观众的默剧。
李忘川缓缓降下,脚尖离绒毛草尖尚有三寸,却激起一圈涟漪,那不是风的涟漪,而是世界本能的悸动。
他伸手,指尖触到一缕乳白雾丝。雾丝冰凉而柔软,带着初生婴儿的体温,缠绕他的指节,又怯怯松开,像怕生的孩子,躲在母亲怀里偷看陌生人。
“天。”
他低声唤,声音轻得像怕惊碎蛋壳。雾丝抖了抖,散成无数微光,却只是本能地聚散,没有语言,没有意识。
他俯身,掌心贴地。肉壁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像隔着一层皮肤的心跳,一起一伏,却浑然不知掌心的存在。
“地。”
他再唤,声音沉了些,带着安抚。肉壁起伏的节奏未变,只是本能的胎动,没有灵智的波动,没有山川湖海的回应。
李忘川怔住。他习惯了抬手召雷,挥袖移山,习惯了天地万物皆有灵,如今面对自己的初生之界,却像在对着襁褓中的婴儿说话,声音再温柔,也得不到回答。
一缕没来由的叹息从心底升起。他想起白瑶、赢玉、幽冥龙、奇奇,他回到这里的其中原因之一便是想要告诉他们自己已经安然渡劫,无需担忧;可真正驱使他回来的,是那片被唤醒的大地给予的启示,如果破碎的世界尚且有生命,那么自己的初生之界,也理应拥有心跳。
他凌空盘膝,悬停于绒毛草海之上,双手结印,却不是催熟,而是聆听。他要听这天地的第一次心跳,要等这胚胎的第一声啼哭。
灰白穹顶之上,凤凰残魂的火羽忽然微微一亮,像是对主人的归来表示欢迎,又像在提醒:火之本源尚未归位,蛋壳仍需等待破晓。
李忘川闭目,唇角勾起极淡的笑意。
他并不急。催熟是巫神的手段,而他的方式,只是陪伴与等待,像农夫守着田垄,像母亲守着胎动,像守夜人守着第一缕晨光。
于是,九天之上,一人、一界、一枚尚未破壳的宇宙,静静对峙,又静静相依。
他盘膝坐下,闭上眼。大乘之后的心湖,本已澄明如镜,此刻却泛起细小涟漪。
涟漪里,突兀的浮现过往因果:第一次吞药是因,肉身沉眠是果;龙魂召唤是因,异界苏醒是果;今日唤醒大地是因,一念大乘是果……因果如链,环环相扣,链链相生。
可此刻,他忽然看见链尾悬着一枚空环,那里没有因,只有一枚孤零零的果。
他睁眼,再次望向灰白天穹。雾丝缓缓沉降,落在他肩头,像婴儿无意识蹭来的脸,地面起伏的节拍,与心跳同步。
李忘川忽然笑了,笑得极轻,像怕惊扰一场梦:“原来你不是不回应,只是还不会说话。”
他伸出双手,左手托天,右手抚地,像抱起一个刚出生的孩子。“那就由我来教你第一句话。”
他不再去追问:是谁让初生之界诞生?是谁把乾坤交到自己手里?是谁在因果链外悬着空环?
他只在心底默念:“不去寻因,只守此果。”
念声落下的刹那,灰白天穹裂开一道细缝。淡金色的光,从裂缝里缓缓渗出,像婴儿第一次睁眼,看见世界。
光落在他掌心,凝成一滴金色泪珠,泪珠里,没有过去,只有未来:未来有山,山上有雪;未来有水,水中有月;未来有城,城里有人;有人抬头,看见天穹上写着两个无法看清的字。
仔细观察,终于轻笑,原来那就像是儿子笔记上上的名字,这方天地早就有了自己的标记,那是“忘川”与“澄心”的重叠。
金色泪珠滴落,渗入地面。灰白胚胎开始剧烈起伏,像婴儿第一次大声啼哭。乳白雾丝疯狂生长,缠绕李忘川全身,却不是束缚,而是拥抱。地面隆起,化成一张稚嫩的脸,张嘴发出无声的“啊”,那“啊”里没有语言,只有最纯粹的欢喜。
欢喜化作暖流,逆涌进李忘川经脉,与他大乘后的龙形脉流交汇,龙形脉流发出长吟,鳞片由赤转金,由金转琉璃。
李忘川听见自己的心脏,与初生之界的心跳,第一次完全重合。
咚——咚——咚——一声,一声,沉稳而辽阔,像两颗星球在胸腔里互相撞击。
他低头,在婴儿般的地耳边轻声说:“天。”雾丝凝聚,化作一个模糊的金色符箓,悬在穹顶。
“地。”地面起伏,凝成一枚同样模糊的符箓,嵌在脚下。
“人。”他指了指自己。
雾丝与地脉同时一震,两道符箓合拢,化作一枚透明的种子,落入他掌心。种子没有根,也没有芽,只有一枚光的胚芽。
李忘川合拢掌心,轻声补完最后一句话:“因果。”
种子裂开,光如瀑布,洒向四方。灰白天穹褪去,露出第一抹蔚蓝;灰白大地褪去,露出第一寸青绿。初生之界,第一次有了颜色。
颜色蔓延,像潮水淹没沙滩。山峦隆起,河川蜿蜒,城池在光影里生长,人影在街巷里走动。所有画面,没有过去,只有未来。
李忘川站在潮水中央,像站在一枚巨大的果核里。果核外,没有因;果核内,只有果。他忽然明白了,因果并非一条直线,而是一枚圆环。
环外,是巫神写下的天道;环内,是他亲手栽下的未来。他不必追问是谁种下这枚果核,他只需让这枚果核,开出属于自己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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