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老县令的名声颇好。
从前崇安在他的治理之下,堪称风调雨顺,百姓安康。
直到袁老县令离开崇安,外界早已崩坏腐坠的一切,才如狂风骤雨一般打进崇安。
余幼嘉甚至想过,若那位为官清廉的袁县令没有被迫害离开崇安,若是这把伞还笼罩在崇安百姓的头顶,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夜,呜咽声是否能再少些......
只可惜,这些终究只是空想。
袁老县令早早离开崇安,远赴淮南为官。
而崇安,也早已几番易手,天翻地覆。
这也是今日余幼嘉为何听到‘袁’姓与淮南二字,便能联想到袁老县令的缘故。
一个巧合是巧合,两个巧合,便足以让人重视。
若面前的‘袁’,当真是袁老县令的‘袁’......
余幼嘉抬眼,见面前的老先生自闻【崇安】二字后,身形便几不可查地呆滞。
那双饱经世事的眼中,平静的湖面仿佛被投入一颗细微的石子,荡开一圈极浅的涟漪,是惊愕,是追忆,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但所有这些情绪都被他迅速敛去,只余下更深沉的肃然。
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微微颔首,反问道:
“小娘子…认得老朽?”
这简短的回应,已是默认。
余幼嘉心道一声果然如此,顺口胡诌道:
“崇安县衙前的石狮,左边那只耳朵缺了一角,是昔年雷击所致。小女子幼时,喜爱同玩伴在石狮旁玩耍,曾在县衙旁听过几次审讯.....”
袁老先生静静地听着,眼神深处那抹微光轻轻闪动,他再次拱手,这次,姿态更显郑重:
“不想在此地,竟能遇见故乡之人。”
他没有追问余幼嘉的姓名来历,仿佛那些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崇安”这二个字所代表的联系。
老先生向前稍稍倾身,将手中捏了半晌的钱袋递给余幼嘉,语气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
“这钱袋中还有些许碎银,算作刚刚惊吓小娘子的赔礼,还请小娘子告知老朽......”
他顿了顿,仿佛需要凝聚力量才能问出接下来的话:
“小娘子,既是从崇安而来,如今崇安境况如何?百姓生计可还安稳?百姓可有春耕秋收,粮仓可曾补足?现任县令…治理可还清明?”
他一连串问题抛出,语速不快,每一个字却都沉甸甸的,蕴含着对那片土地和百姓深切的挂念。
那双已因年岁苍老而斑驳的眼睛中清明仍在,一瞬不瞬紧紧盯着余幼嘉,等待着那个他既期盼又可能担忧的答案。
余幼嘉迎着他迫切的目光,面色沉稳,可眸底深处,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袁老先生还在问春耕秋收,竟是一点儿也不知他走后,崇安早已天翻地覆。
余幼嘉没法子将别后的种种轻而易举一一道来,思虑几息,到底是抱着狸奴大王,往后退了一步,既没接老先生手中可怜的钱袋,又让出了去往平阳王府的路:
“袁老先生,我听刚刚那车夫说您如今已是淮南相,此时来平阳,想必也有公务在身。”
“此地也并非说话的地方,不妨由我为您引路,待入新县衙再谈论这些?”
原先的旧县衙被打砸一空,所谓的新县衙,其实就是把原先占地甚广的王府割出一半,用作料理公务。
没有旁人引路,只怕半天也找不到位置。
袁老先生自然不知这些,只是听余幼嘉避而不答,隐约能察觉到什么——
早该想到的,若是普通百姓,车夫一呵斥,只怕便屁滚尿流的避开。
可面前的小娘子,从他下车呵斥,一直到料理补偿完所有不慎被波及的百姓,脚下也没有挪动半分。
胆气颇豪,面若平湖,行事张弛有度.......
面前这位小娘子,绝非寻常人家之女。
袁老先生思及此处,又忆起送自己来此地的车夫一早已经离开,倒也确实没推拒,只是再度拱手:
“那就烦劳小娘子为老朽引路。”
余幼嘉被迫又受一礼,不知怎的,第一念想竟是‘这位老先生与五郎应该很有话聊’。
或许,是因为读书人都有的酸儒气?
两人一猫就这么慢腾腾踱步往回走,余幼嘉不停在心中推演该如何对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坦白自己如今才是崇安县令的事。
从袁老先生刚刚训斥车夫的举动来看,应当是极其尊崇正统儒家礼教的读书人。
这种读书人多半都有同一个特性,那就是大多迂腐,认为生死事小,失节事大。
若是被他知道,余幼嘉一介女子身在做县令......
余幼嘉从前倒是不在意旁人眼光,旁人看不惯就看不惯,她也不需要别人肯定。
可袁老先生从前治下清明,如今又记挂崇安百姓,这又与旁人大有不同。
余幼嘉琢磨了一路,也没琢磨出个之所以然来,两人穿过依旧有些嘈杂的街市,拐过几个街角,一座修缮一新的县衙便出现在眼前。
朱漆大门,石狮矗立,倒是颇有几分气派。
余幼嘉定了定神,正准备干脆坦白从宽。
可谁知,她还没来得及说话,身旁袁老先生的脚步却已然顿住。
他的视线首先落在院中那面巨大的“鸣冤鼓”上。
鼓身崭新,红漆耀眼,但鼓架下方却临时堆放着几个半旧的木箱,似是衙役暂放的杂物,几乎堵住了击鼓的通路。
袁老先生的眉头立刻紧紧锁起,声音沉肃,带着金石之音:
“《周礼·夏官·太仆》有云,‘建路鼓于大寝之门外,而掌其政,以待达穷者与遽令’。鸣冤之鼓,乃下情上达之咽喉,通塞治乱之象征!”
他抬手指向那被堵塞的鼓前,脸色发黑:
“如今此鼓前路壅塞,几成虚设!岂不闻《易经》有言,‘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此路不通,民情何以上达?此乃轻忽民瘼,壅塞言路之一也!”
值守的衙役面露尴尬,余幼嘉欲言又止。
袁老先生气性颇大,继续前行,穿过仪门,目光又投向正堂前悬挂的匾额,那上面是四个金漆大字——
“明镜高悬”。
此时,他又停下脚步,仰头凝视,抬手指向那匾额,语气愈发严厉:
“‘明镜’所以察形,‘高悬’意在示公。然《礼记》云,‘礼,时为大’。”
“此匾悬得过高,近乎檐角,百姓仰视尚且艰难,日光偏移时更是一片模糊,何谈‘明’?何谈‘公’?徒具其形,未体其意,此乃拘泥虚文,不务实政之二也!”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堂前回响,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几个原本在廊下闲聊的胥吏都噤了声,惊疑地望着这位不速之客。
批判完两处,袁老先生似乎又觉不够,目光又落在正堂前台阶的石刻纹样上,那是繁复的缠枝莲花。
他竟又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深刻沉痛道:
“《尚书》有云,‘王道荡荡,不偏不党’。官衙重地,阶前石刻当以方正简洁示人,取‘平直公正’之意。此莲花纹样,虽寓意尚可,然过于繁缛雕琢,失其质朴刚健之本!奢靡之风,往往始于微末!此乃好虚饰、忘根本之三也!”
“呜呼哀哉!伦理皆丧,伦理皆丧!”
“如今这县衙的县令是谁?怎么如此行事!!?”
一直跟在老先生身旁寸步不离的余幼嘉:“......”
老先生,别念了,别念了——
头,头好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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