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三年,腊月下旬,开德府,秦王府。
岁末的濮阳城,笼罩在一片节前的忙碌与肃杀交织的寒意中。秦王府内,虽因守孝之故,免去了许多往年的喧闹宴饮,但仆役洒扫庭除、准备祭祖事宜的动静,仍透出几分年节将至的气息。然而,端坐于书房内的陈太初,眉宇间却无半分轻松,反而凝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与愠怒。
案头,摊开着几份由老管家陈安秘密呈上的卷宗,墨迹犹新。这些并非关乎国事的奏报,而是关于陈氏宗族内部近一两年来,尤其是他自海外归来、声望更隆之后,一些族人在开德府及周边州县的行事记录。越看,他的脸色越是阴沉,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混合着难以抑制的失望与怒火。
“仗势欺人……巧取豪夺……” 他低声咀嚼着这几个字,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本以为,自己常年在外奔波,族中子弟即便有些许不肖,有老父陈守拙约束,有家法规矩震慑,总不至于太过分。然而,现实却给了他沉重一击。卷宗上记载的桩桩件件,触目惊心:有依仗王府名头,强买民田,压价至贱的;有插手诉讼,干扰地方官府判案,为犯事族人开脱的;更有甚者,竟与地方胥吏勾结,虚报灾情,冒领朝廷赈济钱粮!而做下这些事情的,并非什么远房旁支,其中竟有几位,是早年随他吃过苦、受过累的本家近亲!
“这才几年光景?……当年在乡下,一碗稀粥都要分着喝的苦日子,都忘到脑后了吗?” 陈太初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那些族人如今脑满肠肥、颐指气使的模样,心中一阵刺痛。他猛然意识到,权力与财富,如同一剂猛药,不仅能强国,更能腐人心。自己追求的制度变革、天下为公,在绝大多数人眼中,或许远不如实实在在握在手中的田契、金银来得诱人。自己可以“洁身自好”,可以“先天下之忧而忧”,但无法阻止整个家族在膨胀的权势中迅速堕落。这或许,正是朝中那些攻讦者屡屡能抓住把柄、攻击新法“与民争利”、“纵容亲属”的深层原因之一——堡垒,往往最先从内部被侵蚀。
一股深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整顿族务,势在必行,但这无疑又是一场艰难的内战,需要铁腕,更需要时机。年关在即,不宜大动干戈,但这根刺,已深深扎入他的心中。
与此同时,大名府北门外。
天色灰蒙,寒风卷着雪粒,扑打在脸上生疼。陈忠和一身轻装,带着数名精锐护卫,正欲催动坐骑,踏上返回开德府的归途。离家数月,历经风波,他对父亲的思念与请教之心愈发迫切。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呼喊:“陈大人!陈副使!请留步——!”
陈忠和勒住马缰,回头望去,只见一骑快马冲破风雪,疾驰而至。马上之人,正是陆游。他裹着厚厚的棉袍,脸颊冻得通红,眼中却闪着急切的光芒。
“务观?你怎么来了?” 陈忠和讶异道。
陆游喘着粗气,在马上拱手道:“陈大哥!听闻你要回开德府省亲,小弟……小弟有个不情之请!年节将至,家父感念秦王殿下镇守北疆、推行新政之辛劳,特命小弟代表家父,前往濮阳,向王爷呈递年帖,略表敬意!不知……可否与陈大哥同行,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他语气诚恳,将“代表父亲”说得格外清晰,眼神中充满了期盼。
陈忠和微微一怔,随即了然。陆游此行,拜年是假,借机接近父亲、探听风向是真。他心中虽觉有些突然,但想到陆游一路上表现出的见识与倾向,以及陆宰此刻微妙的态度,带上他,或许并非坏事,甚至可能对缓和陆宰与父亲之间的关系有所助益。他展颜一笑,爽快应道:“原来如此!陆相公太客气了。既如此,务观便与我同行吧!路上正好可以探讨学问。”
“多谢陈大哥!” 陆游大喜过望,连忙策马并入队伍。
一行人不再耽搁,催动马匹,踏上了南归之路。
若是春夏时节,自大名府往开德府,取道御河,乘船顺流而下,不过一日水程,最为便捷。然此时正值数九寒天,河面虽未完全封冻,但流冰密集,航行险阻,且朔风凛冽,甲板之上根本无法立足。陆路成了唯一的选择。
二百余里的官道,在平日快马加鞭,大半天亦可抵达。但如今积雪未化,道路泥泞湿滑,马蹄时常打滑,行进速度大减。加之天色阴沉,日短夜长,才行了一个多时辰,暮色便如同巨大的灰色幔帐,从四面八方合拢过来,视野迅速变得模糊。
“大人,前方不远有处驿站,但恐条件简陋。再往前十里,有一小镇,名为‘清风店’,镇上有几家客栈,还算干净稳妥。是否前往投宿?” 领队的护卫头目策马前来请示。
陈忠和看了看愈发昏暗的天色和身边脸上已显疲态的陆游,果断下令:“不去驿站了,直接去清风店!寻最好的客栈住下,明日天亮再行赶路。”
“得令!”
众人打起精神,在渐浓的夜色中又艰难前行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望见了清风店镇口摇曳的灯火。小镇不大,因地处官道要冲,客栈酒肆倒也有几家。寻了一处门面最齐整的“悦来客栈”住下,要了几间上房,安置好马匹。
客栈大堂里,炭火烧得旺旺的,驱散了些许寒意。陈忠和与陆游围坐在一张方桌旁,吃着客栈提供的简单却热乎的汤饼饭菜。一路奔波,此刻方能稍事喘息。
“陈大哥,此次回乡,除了团聚,是否也要向王爷禀报河北清查之事?” 陆游试探着问道,语气谨慎。
陈忠和咽下口中的食物,点了点头,神色凝重:“嗯。河北情势复杂,远超预期。土地兼并之弊,盘根错节,更兼吏治腐败,新政推行,阻力重重。许多事,需向父亲当面请教方略。” 他顿了顿,看向陆游,“务观,这一路所见,你有何感触?”
陆游放下筷子,正色道:“小弟虽见识浅薄,但也深感积弊之深,非猛药不能治。譬如人体痈疽,若不忍痛剜去腐肉,终将危及全身。秦王殿下高瞻远瞩,其所行新政,正是剜腐生肌的良方。只是……这剜腐之痛,非一般人所能承受,亦会触怒既得利益者,反扑必然猛烈。”
陈忠和深以为然:“是啊。所以更需讲究策略,把握分寸。既要雷霆手段,也需菩萨心肠。如何平衡,如何破局,正是难点所在。” 他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喃喃道,“但愿此次回乡,父亲能指点迷津……”
窗外,北风呼啸,卷起地上的积雪,拍打着窗棂。
客栈内,灯火温暖,两位年轻的士子,在岁末的风雪夜途中,探讨着家国天下的大事。
而远在濮阳的陈太初,则正在家族内部的阴影中,
经历着另一场关乎信念与决断的煎熬。
所有人的命运,都在这寒冷的冬夜里,悄然交织,等待着新一年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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