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三年,腊月二十七,傍晚,开德府,秦王府。
年关的脚步愈发急促,濮阳城内外,寻常百姓家已是炊烟袅袅,空气中弥漫着炖肉蒸糕的香气与淡淡的硫磺味,准备迎接小年后的第一个团圆夜。然而,位于城中心的秦王府,此刻却笼罩在一股与节日气氛格格不入的凝重之中。
府内最大的花厅“积善堂”内,灯火通明,数十张紫檀木大圆案依次排开,上面已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珍馐佳肴,银壶玉盏,熠熠生辉。炭火盆烧得极旺,驱散了冬夜的寒意,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被召集而来的,是陈氏宗族五服之内所有有头有脸的男丁,约莫五六十人。这些人,可视为陈太初在开德府最核心的亲族力量。不过数年光景,与靖康年间家族飘零、朝不保夕的窘迫相比,如今的陈氏族人,可谓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放眼望去,几乎个个身着绫罗绸缎,面色红润,体态丰腴,不少人手指上戴着硕大的玉扳指或金戒指,彼此寒暄时,言语间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矜持与优越感。
然而,在这片看似“家族兴旺”的繁华之下,却暗流涌动。许多人虽然脸上堆着笑,眼神却闪烁不定,不时偷偷瞥向主位那张尚且空置的太师椅,带着难以掩饰的忐忑与不安。他们心知肚明,这位位高权重的族侄(或族弟)今日摆下这场年宴,绝非仅仅是团聚守岁那么简单。前几日资政院清查田亩的风波,以及几个跳得最凶的族人被王爷毫不留情地驳了面子的消息,早已传遍全族。空气中弥漫着酒肉香气,却也混杂着一丝恐慌的味道。
陈太初与陈忠和父子最后步入花厅。陈太初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神色平静,目光如古井无波,扫视全场。陈忠和则身着绯色官袍,肃立父亲侧后,年轻的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目光锐利,给在座的许多长辈无形中增添了巨大的压力。他一出现,原本还有些窃窃私语的花厅,瞬间变得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所有人都站起身,躬身行礼,动作整齐得有些僵硬。
“都坐吧。” 陈太初走到主位坐下,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众人依言落座,却无人敢动筷子,甚至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目光都聚焦在陈太初身上,等待着他开口。精致的菜肴热气渐渐消散,凝固的油脂在盘边凝结。
陈太初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端起面前的酒杯,缓缓转动着,目光再次扫过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他的目光在一位头发花白、穿着簇新绸缎袄、手指上却还留着明显劳作者茧痕的老者身上微微停顿。这便是他的堂叔陈守拙,与已故老父同名。靖康年间,这还是个守着几亩薄田、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如今,据资政院查实,名下竟有良田五顷有余,还养着好几户佃农!其田产来源,颇多可疑之处,尤其是低价购入了不少当年本应划归官府的淤田、屯田!想到此处,陈太初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厉色。
他放下酒杯,清脆的碰撞声在寂静的花厅中格外刺耳。终于,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冰冷的重量:
“今日腊月二十七,按例,是家族团聚的日子。”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沉,“看到在座诸位,如今个个红光满面,衣着光鲜,想必日子都过得不错。想必也都记得,靖康六七年,家族飘零,朝不保夕之时,是何等光景。”
这话如同鞭子,抽在不少人心上,让一些人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我记得,那时候,我就跟大家说过,” 陈太初继续道,语速缓慢,字字清晰,“我们陈家,能有今日,不易。要惜福,要守本分。不义之财,不能碰;别人靠不法手段得的利,不能眼红。 这条线,我划下了。”
他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如同出鞘的寒刃,缓缓扫过全场:“可现在呢?才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就有人把这话,当成耳旁风了!”
花厅内一片死寂,连炭火盆的噼啪声都显得格外突兀。有人开始冒冷汗,有人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前几日,资政院清查田亩,查出了些事情。” 陈太初的语气带着刺骨的嘲讽,“有人跑到我这里来喊冤,说什么‘有地契’,‘买卖自愿’!哼!” 他冷哼一声,“地契?你们有几个,仔仔细细看过自己手里的地契?上面的田亩四至、来源出处,经不经得起推敲?是不是有人欺压乡愚、诱骗孤寡,用几斗霉米、几贯铜钱,就换来了人家安身立命的田产?甚至,有没有人,胆大包天,把手伸向了本该属于朝廷、属于百姓的官田、屯田?!”
他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压力,压得人喘不过气。陈守拙等人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还有更甚者!” 陈太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意,“放印子钱!九出十三归! 这种断子绝孙的勾当,竟然也敢沾手!你们是嫌我们陈家的名声太好了吗?是嫌我陈太初在朝堂上的对头,找不到攻击的把柄吗?!”
他“啪”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盘乱响,全场骇然!就连陈忠和都心中一凛。
“我今日把话放在这里!” 陈太初站起身,目光如电,逼视着众人,“你们平日里有些小心思,赚些安稳钱,我不管。但谁要是碰了土地兼并、高利盘剥这两条红线,坏了朝廷新政的大局,败了我陈氏一门的清誉……”
他停顿了一下,一字一顿,声音冰冷彻骨:“别说官府饶不了你们,就是我陈太初,第一个不答应! 你们若因此被官府锁拿下狱,休想我会替你们说半句情!族谱之上,也绝容不下这等害群之马!”
“今天这顿饭,是年饭,也是我给你们最后的忠告!” 他语气稍缓,却更显决绝,“回去之后,都给我摸着良心,好好想想!手里有不干不净的田产、放着黑心印子钱的,限期正月十五之前,自己把屁股擦干净!该退的退,该还的还! 过了这个期限,若再有犯事被查出来的,国法、家法,两罪并罚,绝不宽贷!”
他重新坐下,端起酒杯,环视一圈面色各异、如坐针毡的族人,语气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好了,该说的,都说完了。吃饭。”
说罢,他率先举杯,一饮而尽。
花厅内,死一般的寂静维持了数息,然后才响起一片杂乱而惶恐的应和声和端杯箸的声响。这顿年宴,在一种极度压抑和诡异的气氛中开始了。美酒佳肴入口,却如同嚼蜡。没有人敢大声说话,没有人敢开怀畅饮,每个人心中都如同压着一块巨石。
陈太初寥寥数语,如同一场凛冬的暴风雪,将所谓的家族温情与节日喜庆,涤荡得干干净净。一条清晰而冰冷的红线,已横亘在所有陈氏族人的面前。逾越者,将面临这位家族掌舵人,毫不留情的铁腕制裁。
宴席草草收场,族人如同获得大赦般,纷纷寻借口告辞,逃离了这座令人窒息王府。花厅很快空荡下来,只剩下残羹冷炙和尚未散尽的寒意。
陈忠和看着父亲独自坐在主位上,略显疲惫却依旧挺直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他深知,父亲此举,看似无情,实则是壮士断腕,刮骨疗毒。唯有如此,陈氏家族,才能在新政的洪流中,不至于沉沦,甚至能成为父亲理想的一块基石。
“父亲,”他轻声上前,“您也累了,早些歇息吧。”
陈太初抬起头,看着儿子,眼中闪过一丝欣慰,挥了挥手:“无妨。明日,让陈安去一趟开德府衙,将我今天的话,原原本本告知知府。以后,族中任何人,再有不法,一律交由官府,依律严办,不必再来回我。”
“是,父亲。” 陈忠和躬身应道。
窗外,夜色深沉,寒风呼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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