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校的第三个月,我正式成为姜树君老师的助课。第一次踏进教研室时,午后阳光正透过老式玻璃窗斜斜切进来,精准地落在他胸前那枚泛着哑光的清华大学校徽上。他指尖夹着支红笔,正俯身批改教案,连页眉处一个漏标的逗号都用红圈仔细圈出,神情专注得仿佛在调试精密仪器。
直到我轻轻咳嗽了一声,他才仿佛从某种沉思或者发呆的状态中回过神来,缓缓地抬起头,眼神有些迷茫地看向我。然而,当他的目光与我交汇的瞬间,那种迷茫迅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冷和淡漠,眼底甚至连一丝多余的笑意都没有。
他就这样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然后用一种平淡无奇、波澜不惊的语气说道:“热控两个班级的答疑,以后就由你来负责了。”这句话虽然说得很轻,但其中所蕴含的力量却不容小觑,仿佛这是一个早已决定好的事情,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后来我才慢慢了解到,原来这两个班级在全校都是出了名的“女儿国”。每个班级里都有二十四名女生和十六名男生,这样的男女比例在其他班级中是相当罕见的。
然而,让我感到意外的是,每当答疑时间到来,围在我身边的却总是清一色的女生。她们总是怀揣着写满批注的笔记本,急匆匆地挤在我临时落座的课桌前。这些女生们的发梢散发着淡淡的茉莉香味,那是洗衣粉的味道,清新而宜人。
当她们与我交流时,轻柔的气息会轻轻地拂过我的耳畔,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痒意。偶尔,她们的指尖会不小心划过习题册,不经意间蹭到我的手背,这种细微的触碰虽然短暂,却像一阵电流般传遍全身,让我不禁有些心猿意马。
有次在教室辅导拉斯变换,我趴在学生课桌上写写画画,身后的女生为了看清板书,几乎贴着我的后背俯身过来。毛衣领口的热气漫过我的脖颈,带着少女特有的馨香,我握着钢笔的手竟莫名晃了晃,把关键的“正弦”二字写成了“余弦”。哄笑声里,我脸颊发烫,抬头时正撞见前排刘红兵促狭的笑眼,她扎着高马尾,额前碎发沾着细汗,手里的草稿纸写得密密麻麻。
刘红兵总是那个最为积极主动的人。记得刚开始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会带着一叠又一叠的草稿纸前来询问问题,而且问题还非常细致,甚至连教材例题中被省略的推导步骤都不放过,非要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情况逐渐发生了变化。不知从何时起,其他女生也开始悄悄地凑过来,聚精会神地聆听刘红兵的问题以及我给出的解答。慢慢地,这个小小的圈子越来越大,最后在我的书桌前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圆圈。
考试前一周,教室里的景象简直可以用“夸张”来形容。不仅座位上坐满了人,就连过道里也挤满了女生。她们或站或坐,有的还搬来了小凳子,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对知识的渴望。
我站在讲台上,声嘶力竭地讲解着重点内容。由于连续讲了很长时间,我的嗓子已经开始冒烟,仿佛要燃烧起来一般。正当我准备抬手揉揉喉咙时,突然有一只纤细的手伸了过来,手上端着一个温好的搪瓷杯。
我定睛一看,只见杯子的杯壁上印着“为人民服务”五个红字,那鲜艳的红色在白色的杯壁上显得格外醒目。杯子里的水还冒着热气,显然是刚刚温好的。我接过杯子,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温暖,心中涌起一股感动。
这时候,我忽然意识到,虽然我站在讲台上为同学们讲解知识,但其实也是在为同学们服务。这种“为同学服务”的感觉让我真切地感到了骄傲和满足。
那天我正弯腰给女生们画热力循环图,头顶忽然传来熟悉的冷意。姜老师不知何时站在了圆圈旁,黑皮鞋尖离我的裤脚只有两厘米。
“你们让杨老师歇歇。”他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投进滚水里,围着我的女生们瞬间散开,纷纷低着头往座位退去。他扫了眼桌上摊开的复习提纲,眉头皱得更紧:“一到考试就围着要重点,你们是想投机取巧吗?学热控不是背公式,来不得半点虚假。”说罢拿起粉笔,在黑板上重重写下“脚踏实地”四个字,粉笔灰簌簌落在他肩头,像一层薄薄的雪。
可他从不多说苛责的话。后来他让我试讲,让我把整个学期的教案完整地交给他审阅;甚至在期末,将出考试题的重任也托付给我时,我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这份沉默的信任,比任何直白的鼓励都更有分量。
年底的清河会战,我们跟着学生一起驻扎在工地上。十二月的北风裹着沙粒,打在脸上又冷又痛。很多班级只能挤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夜里能听见帆布被风吹得哗啦作响,冻得人缩成一团。热自的女生们却格外幸运,分到了几间旧工人宿舍,虽然暖气不足,墙壁也有些漏风,但至少能抵挡刺骨的寒风。
元旦晚会就在其中一间二十平米的房间里举行。四十多个女生挤在一起,有人把干净的床单扯下来当幕布,有人踩着凳子把彩色气球挂在电灯周围,昏黄的灯光透过气球,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本想躲在角落当个看客,却被她们不由分说拉到中间,起哄让我表演节目。
我攥着临时写就的诗稿,指尖烫得厉害,紧张得声音都有些发颤。当念到“红旗红霞红光里啊,有我们红色的新一代”时,不知是谁先鼓起了掌,紧接着,掌声像潮水般涌来,淹没了我的心跳。前排的刘红兵眼睛亮晶晶的,举着个空罐头盒当拍手器,罐头皮碰撞的清脆声响混在掌声里,格外悦耳。那一刻,房间里的暖气仿佛忽然足了起来,女生们的笑声、掌声裹着淡淡的雪花膏味,将我整个人都泡在了温柔乡里,连鼻尖都泛起微微的酸。
姜老师也来了,就站在门口,没说话,只是看着屋里热闹的景象。我无意间抬眼,正好撞见他的目光,那双眼素来清冷,此刻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像冰雪初融时的湖面。
再后来,我也成了能独当一面的老师,带过一届又一届学生,却再也没遇过那样纯粹热烈的“女儿国”。有时深夜批改作业,看见女生们娟秀的字迹,总会想起那年冬天——姜老师黑板上力透纸背的粉笔字,女生们递来的温热搪瓷杯,刘红兵晃动的高马尾,还有罐头盒碰撞的清脆声响,都像落在心尖的糖,甜了许多年。
如今我早已两鬓斑白,退休在家,书架上还摆着当年抄写的教案,纸页都已泛黄。偶尔在梦里,还会回到那间洒满阳光的教室。女生们围着我问问题,叽叽喳喳像一群快乐的小鸟,刘红兵的马尾辫晃来晃去,姜老师站在讲台上,手里还拿着支红粉笔,眼底的笑意不再遮掩,清晰可见。
醒来时,窗外的月光落在枕头上,温柔得像当年女生们的气息。我摸着眼角的皱纹,忽然明白:有些温柔,有些悸动,会跟着那段滚烫的青春一起,永远留在记忆里,成为岁月里最珍贵的宝藏,无论过多久,想起时依旧温暖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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