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21日的午后，敬老院项目部的会议室里还残留着会议的余温。窗外的风卷着碎雪，在玻璃上划出细碎的声响，像谁在用指甲轻轻刮擦。天色早已沉了下来，铅灰色的云团压得极低，把远处的山尖裹成一团模糊的影子。会议室里的塑料椅被推得七倒八歪，桌上散落着半截铅笔、揉成团的草稿纸，还有几个空纸杯，杯底的茶渍结得像干涸的泥块。
陈景辰坐在最靠里的角落，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膝盖上的工装裤。裤子膝盖处磨出了毛边，那是三个月来在工地上爬脚手架、蹲在地上检查模板磨出来的。他的目光落在桌角的暖水瓶上，瓶胆里的水汽早已散尽，只剩下个冰凉的铁壳子，像他此刻的心情。
杨美娜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那句“仅发放基本工资”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疼。他记得自己当时猛地攥紧了笔，笔杆在掌心硌出一道深痕，墨水顺着笔尖滴在笔记本上，晕开一小团蓝黑色的污渍，像朵难看的花。周围的人在交头接耳，有人叹气，有人议论，那些声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传来，模糊又遥远。他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反复浮现出母亲在电话里说的话：“景辰啊，降压药吃完了，我跟邻居借了点，你要是手头紧，就先缓缓……”
会议结束的铃声像解脱的信号，人群涌出门时带起一阵风，卷着寒气扑在陈景辰脸上。他站起身，腿麻得差点趔趄，扶着桌子定了定神，才跟着人流往外走。项庄褚在门口拉住他，手里攥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景辰，刚从食堂顺了两个热馒头，你垫垫？”陈景辰摇摇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项庄褚看着他发白的脸，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拍了拍他的胳膊：“有事跟我说，别憋在心里。”
他没回宿舍，径直往李高德的办公室走。走廊里的灯忽明忽暗，墙皮剥落的地方露出里面的红砖，像老人皲裂的皮肤。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发出呜呜的声响，把他的影子在墙上吹得忽长忽短。
李高德的办公室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陈景辰推开门时，正看见师傅在往搪瓷缸里倒热水，白雾腾起来，模糊了他鬓角的白发。“回来了？”李高德抬头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我刚跟项庄褚打电话，说晚上去看看三号楼的钢筋绑扎，你……”
“师傅。”陈景辰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打断了他的话。
李高德手里的热水瓶顿了顿，热气在他脸上凝出细密的水珠。他放下瓶子，指了指对面的木凳：“坐，怎么了？”
陈景辰坐下，凳子腿在水泥地上蹭出刺耳的声响。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想递一根给师傅，才想起自己不抽烟，那是上次帮工人买烟时多出来的。他把烟盒攥在手里，指节泛白：“杨姐在会上说的，您听见了吧？”
“听见了。”李高德端起搪瓷缸喝了口热水，杯沿的豁口在灯光下闪了闪，“劳资科早跟我透了风，说公司资金周转不开，停工项目的薪资得按规定走。”
“规定？”陈景辰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红血丝，“那我这三个月算什么？”他的声音发颤，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我在敬老院项目天天起早贪黑，您是知道的。上个月三号楼下料，老周没系安全带就往上爬，是我扑过去把他拽下来的，当时钢管擦着我胳膊过去，现在还留着疤！项哥母亲住院那周，我一个人顶两个人的班，白天盯现场，晚上整理资料，连续三天只睡了六个小时……”
他越说越快，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是要把三个月的委屈都倒出来。“我不是要邀功，”他忽然停住，声音低了下去，眼圈红了，“我就是想不明白，我在这儿干着正式员工的活，拿着停工项目的工资，现在连基本工资都要砍，我怎么活啊？”
李高德没说话，从抽屉里摸出烟盒，抖出一根点燃。火光映亮他布满老茧的手指，那上面有一道深深的疤痕，是当年带陈景辰在工地上搬模板时被钉子划的。“我知道你难。”他吸了口烟，烟雾从鼻孔里钻出来，在灯光下散成一缕白气，“项庄褚跟我提过好几次，说要给你算加班费，你都推了。他还说，上个月你妈来电话，你说项目忙，连回去看看都没空……”
“我妈那是老毛病了，不碍事。”陈景辰别过脸，望着窗外的雪，声音哽咽，“可她降压药不能停，上个月的药钱还是邻居垫的。我答应她这个月发了工资就寄回去，而且今年我爸也是陆陆续续住了几次院，现在无法干活，在家养伤，现在……”他说不下去了，喉结上下滚动着，像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
李高德掐灭烟头，在桌上摁出个深深的印子：“是我考虑不周。当初让你过来帮忙，想着顶多一个月，没跟劳资科提调令的事，是我的错。”
“师傅，我不是怪您。”陈景辰转过头，眼里的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磨得发亮的裤腿上，“您带了我四年，从怎么看安全规范到怎么跟工人打交道，怎么管理现场安全，都是您教的。这些年，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前面牛场停工，也是你跟我说，让我下来帮忙，我才来的，如果换个领导跟我是说，我可能都要喷他一台。可我也是个普通人，我得吃饭，我妈得吃药……”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声音突然平静下来：“师傅，我想好了。这个月干完，我就跟公司签待岗协议，回蒙自去。”
“回蒙自？”李高德猛地抬头，眉头拧成个疙瘩，“待岗只发最低生活保障，比基本工资还少，你回去怎么过？”
“总能过的。”陈景辰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笑不出来，“蒙自消费低，我找个送外卖的活，或者去工地打零工，总能挣出我和我妈吃饭的钱。总比在这儿强，干着活看不到头，心里堵得慌。”他顿了顿，补充道，“前面无偿帮了三个月，我没怨言，毕竟是您开口。可再耗下去，我真撑不住了。”
李高德沉默了，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发出笃笃的声响。窗外的雪下得紧了，玻璃上的冰花越结越厚，把外面的世界遮成一片模糊的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带着些沙哑：“景辰，别冲动。待岗不是办法，你还年轻，总不能一直耗着。”
“那我有什么办法？”陈景辰苦笑一声，“除非把我调进敬老院项目，给我正常工资，不然……”
他的话没说完，却像提醒了李高德。师傅眼睛一亮，往前倾了倾身子：“调岗的事，我去找领导谈谈。敬老院项目本来就缺个专职安全员，项庄褚跟我提过好几次，说你干得比谁都踏实。我今晚就去找王经理，把你这三个月的考勤、工作记录都带上，肯定能说通。”
陈景辰的心里动了一下，像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泛起涟漪。可那点希望很快又沉了下去：“要是调不了呢？王经理那个人您知道，凡事按规矩来，项目组织机构早就定了，哪能说加人就加人？”
李高德皱了皱眉，没说话。他知道陈景辰说得对，王经理是出了名的“铁面包公”，去年有个老员工想调岗，找了他三次都被拒了。
陈景辰看着师傅为难的样子，心里泛起一阵酸涩。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开一个文件，递到李高德面前：“师傅，您看这个。”那是公司上个月发的调薪文件，上面写着“本年度表现优异者可申请薪资调整，全年接受申报”。
“这是……”李高德疑惑地看着他。
“我符合调薪条件。”陈景辰的声音有些紧张，手指在屏幕上点了点，“文件里说，连续三年考核优秀，或者有重大贡献的，可以申请调档。我去年、前年都是优秀，今年在牛场项目提前完成安全验收，公司发过通报表扬，项哥说可以给我开证明……”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怕被拒绝：“师傅，您跟领导对接的时候，要是调岗实在办不成，能不能跟他们提提调薪的事？不用涨太多，哪怕调一个档位，我也能多几百块，够我妈买药了。”
他抬起头，眼睛里带着恳求，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就这两个要求。要么调进敬老院项目，拿正常工资；要么给我调个薪资档位，让我能撑下去。要是这两点都办不到……”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决绝，“那我真只能回去待岗了。”
李高德看着他手机上的文件，又看看他通红的眼眶，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想起这孩子刚进公司时的样子，背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站在办公室门口，怯生生地喊他“师傅”。五年了，这孩子没跟他提过任何要求，再苦再累都自己扛着，现在却被逼到了这份上。
“你这孩子……”李高德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工装传过来，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放心吧，这事交给我。调岗也好，调薪也罢，我今晚就去找王经理，就算磨到半夜，也得给你个说法。”
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往身上一披，拉链拉到一半，又停下回头看他：“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回。不管成不成，都给你个准信。”
陈景辰看着师傅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走廊里的灯跟着晃了晃，最后归于平静。他端起桌上的搪瓷缸，里面的水已经凉了，可他还是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流下去，却奇异地压下了心里的慌乱。
窗外的雪还在下，落在窗台上，积起薄薄一层白。陈景辰走到窗边，用手指在玻璃上画了个圈，透过那个小小的圆，能看到远处工地的探照灯，光柱在雪夜里明明灭灭，像在努力撕开一片光亮。
他想起刚到敬老院项目的那天，师傅也是这样拍着他的肩膀说：“景辰，好好干，错不了。”那时的阳光很好，透过板房的窗户落在师傅的白发上，泛着温暖的金光。
也许，这次也一样。陈景辰对着玻璃上的圈，轻轻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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