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出游所往之处,乃是灵枢侯在城外的一处山庄,此山由皇帝赐下,一面山下为田产,另一面临湖、建有别院。
少微亦是头一回过来,姜负将此次秋游称之为花狸巡山。
而花狸至别院前,观四下景象,忽生一念,将此地命名为“桃溪山庄”。
撑着一把玄伞为姜负挡光的家奴环视四面,只觉此名强山所难,不禁提醒:“此处无桃树。”
少微:“栽了便有。”
如此人为造就,确为家猫作风,家奴不禁点头。
后方坐在车具之上,被佩推着走近的冯珠说:“此事交予你大父来办,不出三载,必让此山变作桃林。”
同样乘坐车具,由墨狸来推的申屠夫人笑着应“好”——申屠夫人所乘车具是为姜负备下,姜负身体好了许多,便将此车与墨狸作尊老之用,一番花言巧语,哄得申屠夫人眉开眼笑,安然落座。
申屠夫人出门不便,加之今日又有听府中账房报账的安排,本不欲跟来凑小辈热闹,只因听闻姜女君亦要同往,适才改了主意,将丈夫钉在家中独自理账,自与女儿出了门来。
深受申屠夫人喜爱敬重的姜负,此刻点头夸赞小鬼取名颇具情怀巧思,又赞叹这老旧山庄不愧是灵枢侯所有、真乃野趣天成非同寻常。
走在前头的少微被夸得头脑一热,背影慷慨,张口便道:“你既喜欢,那我送你,封你作桃溪山人。”
“做老师的反倒要向徒弟讨封,岂非倒反天罡啊。”姜负笑微微:“但既是你一份心意,为师便也却之不恭,今且受下这桃溪山人之号了。”
众人皆笑起来,一同走进这形旧而名新的山庄中赏景。
此行真论起来,算是由刘岐促成——他三日内向少微去信五封,三封为认错致歉,两封为请求探视侄女、其中一封乃是出自凌从南之手,内容格外恳切,称已通过那医婆线索再次查证,已确定是丢失的侄女无误,分离多年,心有大愧,如不能见一面,寝食难安。
少微问过小鱼的意思,遂答应了对方探视的请求。
只是少微从未见过凌从南,与此人半点不熟,贸然请入姜宅内部,总感到有失领地秩序。
少微不会因为与刘岐的矛盾而牵连妨碍他人,也不会因为与刘岐的亲密而丢失与他人相处的习惯界线,恰逢姜负唠叨出游,干脆便将地点定在城外别庄。
为避人耳目,刘岐与凌从南要晚些出城,少微等人先行抵达闲游。
姜负确爱此地野趣,已在想着如何布置,半当作养老之地来用,并且道:“不必栽种什么奇花异木,除却桃树,再有一片芍花田即可,根茎入药,花盛时恰可以引得芍仙女君勤加光顾——”
于是少微便见自家阿母被哄得笑逐颜开。
又听姜负胡扯些什么:“一山之主岁月枯燥,或可收上百八十个徒弟解闷……”
少微嘁一声:“去年正旦,你还说我是关门弟子。”
虽说给出的说法是她这徒弟拉磨过于卖力,累得她这往磨眼里填粮的师傅腰酸背痛,此生再无力多收第二个弟子,就此关门了事。
“那时哪里知晓还有这许多年月可活?”姜负煞有其事:“为师此门何其宽广,再收百八十个弟子作闩门之用,这门才好关得紧实嘛。”
少微心知此人懒散德性,大约只是逞口舌之快,况且真若收来许多闩门弟子,她亦是无可动摇的大师姐,届时全数听她号令,倒也威风气派。
闲游闲谈,累了便停下,寻到一凉亭,侍女即在亭中铺席摆案,并依冯珠交待取来棋盘。
沏成一品茶,摆下二色棋,切来五色瓜,亭外伴有三色菊,亭内对弈女君一系青裘、一披雪发。
不时有凑热闹的野雀探访,同沾沾好一番打探,得来别庄新主人很威风也很慷慨的说法,飞往四下广而告之。
近日都不得好眠的少微躺在凉席上,申屠夫人近身坐着,一面听佩讲棋,一面轻轻拍抚少微的发顶。
少微闭着眼睛,表情平静从容,内心却无比珍视此刻,不由便想到前世天差地别的种种,阿母怨愤惨死,大母伤心离世,姜负多半确实没活过三十,而她也命不久矣。
两相对照,遂生出务必将当下一切搂紧不放的决心,谁都休想破坏侵夺。
少微已近睡去,但因这份决心而下意识咬牙,太阳穴紧绷绷鼓起,申屠夫人手指触及,心有所察,生出无限爱怜,轻轻拍抚着这个好不容易身处安宁幸福中却仍旧习惯龇牙护食的孩子。
老人拍抚,清风鸟语,棋子声响,催着少微入梦。
或是睡前所思,再一次梦到前世景象,阿母,大父大母,刘岐,连同自己的下场清晰重现,最后则又看到了前世濒死前所见乱世画面。
彼时濒死见乱世,少微全无分毫触动,此时在梦中重现,她同样是置身事外,所见画面不过灰白颜色,好似在旁观一段不知真假的幻戏。
画面在眼前如水幕般流过,诸侯叛乱,战火纷扬,百姓流离,又见异族入侵,匈奴的铁骑踏入画面,马背上的异族人抛出套马杆,束住一个抱着婴孩的女子,婴孩掉落在地,女子被拖行,绝望泪水冲刷瘦弱面庞,露出的却是青坞的脸。
旁观的少微猝然色变,画面也随之色变,刹那间女子被拖行的血痕有了鲜红颜色,又见一枯瘦男子扑来,身躯被数杆长枪捅穿,是姬缙……
少微愤怒焦灼,欲冲进去阻止一切,然而有魂无形,只能穿过一道道人影,眼睁睁看着青坞与姬缙惨死,那婴孩也被马蹄踏过,血越来越多,灰白之色退去,每张苦难的脸无论是否认得、都开始变得清晰无比,人在哭,血在淌,一切都活了,却又都要死了。
少微满眼泪,猛然转头,怨恨望向无能的长安城。
目光所经处,无不迅速退去灰白变作鲜红,长安城里亦成炼狱,天子被强行护送弃城而去,宫中人头滚滚,其中一颗来自全瓦。
有一大臣剥去官袍,茫茫然走进冯家祖坟内,去到阿母墓前,背影似哭似笑,肩膀颤动,挥匕刎颈,鲜血淌进土里,人跪倒在墓前。
许多权贵坟墓亦被挖掘,大火在四下烧起来,神祠中多见巫者奔逃,司巫决然扑进大火里,神殿金像轰然倒塌,万物焚尽,鬼烂神焦。
少微猛然睁眼,一只金黄蜻蜓悬停于眼前。
小小一蜻蜓,翅膀脉络也万分精细,透过那薄薄羽翼,可见亲者安坐,青牛甩尾,天高云淡,秋色斑斓,万物呼吸宁静有序。
身体犹不能动弹,眼中仍残留怒泪,思绪恍惚交替间,心中有一股清晰意念迸发,此念仍无正邪之分,仅为巨大生念,我欲生,我欲令亲者生,我欲令卑弱万物生,唯令阻我者死。
姜负似有所察地看过来,直觉有猝不及防的侠义悟道在此发生。
在姜负看来,真正侠义从不只是一味仁善。
空空六千因情之一字而生万念,侠义源于情,何谓正与邪,此义愿照微尘,即为最大悲悯,绝顶侠客。
“啪嗒。”
姜负含笑,指间落一子,破出一条生路。
蜻蜓振动翅膀,少微用目光将它放生,注视着它高高飞去,静静落在亭檐一角。
同样有蜻蜓驻足的亭檐下,被家奴领来此亭中等候的小鱼,见到了又一位自称是她叔父的少年。
“虞儿,我是表叔父。”在席上跪坐下去的凌从南笑着开口:“是凌家的叔父。”
小鱼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少年。
凌家,她听过这个姓。
这是个仿佛灌满了鲜血的姓氏,但眼前人如一缕明净清风,和煦淡泊。
“叔父给你带了些东西……”
小鱼看着少年放到案上的饴糖匣子,还有一柄打磨光滑的桃木小剑。
小鱼率先拿起剑,只说太轻,是哄孩子用的,自己平日里都用很粗很沉的棍。
凌从南便笑着夸赞:“虞儿竟这般孔武有力,叔父下回一定送些别的。”
不远处,一丛草木后,看着亭中一大一小两个人颇有话谈,刘岐悄悄松口气。
被侄女当贼对待的可怕阴影犹在,刘岐唯恐自己一靠近便会惹来鬼哭狼嚎天地变色,于是先派从南前去稳定军心。
术业有专攻,果然还是没有任何阴沉感与攻击性的从南更适合博取孩童喜欢。
刘岐眼里带笑,望着亭中情形,久久没舍得离开。
亭中的凌从南正向眼前小孩赔礼道歉:“当年在宫中都怪叔父慌了神,未能依照计划会合,才会连累虞儿过于匆忙出逃,九死一生,行踪亦被人紧盯,乃至既荷不敢递出任何消息,才使得之后音讯全无,害得虞儿迟迟无法被寻回……”
见他眼神愧疚,小鱼想了想,道:“我都不记得这些事,就不怪你了。”
凌从南眼睛微湿,而后便听眼前孩童如同幸存者的交流分享般,好奇问他:“不过你又是如何逃过一劫的?”
“我么……”凌从南的声音一如含泪的眼睛一般朦胧:“好多事我都不记得了……许是仙者相救,使我在仙室中避劫。”
“巧了,我如今的少主也如仙者般!”小鱼坐得板正,几分骄傲:“你该听过我家少主的名号吧?”
凌从南笑答:“如雷贯耳。”
说着,他转头望向亭外,只见那道静立许久的深青身影总算舍得离开,多半正是追寻那如雷贯耳之人去了。
小鱼喋喋不休,将自家少主大肆夸耀一通。
说罢如今心中最重要之人,小鱼才问起再见不到的重要之人:“表叔父……我阿母阿父是怎样的人?”
对上孩童晶亮的眼,凌从南却忽然失语。
要如何说呢?凌太子夫妻乃谋逆而死……
孩童还在等待回答,亮亮的眼睛却似匕首折射的光。
凌从南忽然意识到,自己遗忘了许多痛苦,修习道法隔绝仇恨,却终究无法替眼前孩童隔绝已经发生过的巨大伤害。
那无形的匕首般的光,将他隔绝仇恨的洁白心帛划破一道缝,有一点血冒了出来。
这样的血,思退一直在流。
“你阿母阿父是很好的人。”
“至于世人的说法,你都不要听信。”凌从南再次看向那丛已经无人的草木,忽然懂得了思退一意孤行的意义:“你的叔父在替他们找回真相,他一定会让这世道声音还你一双真正的阿母阿父……”
小鱼下意识跟着转头,也看向那寂静草木。
原本草木后的人已穿过一片果林,来到了另一座亭前,向亭中三名长辈施礼问好。
亭内只有长辈,不见想见之人,得姜负抬手指路,刘岐再次行礼,快步离开。
棋已不再下了,冯珠手中端着茶,思来想去,问了一句:“敢问女君,观这位六殿下面相如何?”
姜负认真答:“乃罕见双绝之相。”
冯珠微惊,搜刮所知命理知识:“双绝……莫非绝命兼绝后之相?”
姜负露出笑:“绝色之相,是为皮相骨相双绝。”
冯珠呆滞一下,申屠夫人笑了出来,冯珠反应过来也跟着噗嗤失笑。
几人笑罢一通,申屠夫人宽慰略有些戒备的女儿:“罢了罢了,自在便好,随孩子心意吧。”
冯珠无奈:“晴娘生辰那日,阿父回家后,却一直说这位六殿下诡计多端,气煞他也,断不能要……”
“横竖他说了又不算,凭他气破天去。”申屠夫人笑着道:“但若少微不能消气,那才是断不能要的。”
少微在亭中发过那一场梦,有更多思绪需要整理,遂来到湖边,盘坐草丛中,正往湖中丢石子。
虽在出神,仍未错失身后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少微转过头,望向身后狭窄小径,对上一张即刻展露笑颜,笑得十分好看的脸:“少微,我并非特意滋扰,今次为办正事,这应当算作偶遇吧。”
少微立即站起身,手中石子都没顾上丢,径直跳到湖边一艘小船上。
未及放船远去,刘岐飞身跟随上船,抢先夺过篙橹,笑着道:“你安心游湖,我来为你撑篙!”
? ?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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