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轻轻推开那扇斑驳的木门时,婆婆正坐在窗下,把晒得蓬松的棉被折成整齐的方块。阳光像融化的蜜糖,从老槐树的叶缝里漏进来,落在婆婆银白的发梢上,也落在她怀里那团雪白的棉絮上——那棉絮轻得像云,软得像新蒸的糕,仿佛一碰就会溢出甜味的梦。
“婆,”七七蹲下来,把脸埋进婆婆正在叠的棉被里,声音闷闷地传出来,“您一个人住,夜里风从窗缝里钻进来,被子再软也捂不热。我那边新打的樟木床,床头朝着南窗,白天能晒到太阳,夜里能望见月亮。您不是最爱把艾草缝在枕头里么?我摘了最嫩的,晾在竹匾里,绿得能掐出水来……”
婆婆的手停住了。她低头看七七的发旋——那发旋和七七她爹小时候一模一样,把人心里的硬疙瘩都旋软了。棉被上绣的缠枝莲还留着二十年前的新婚气味,她每天用手掌摩挲,莲瓣就愈发温润,像被岁月含在舌底化开的糖。
“傻丫头,”婆婆用指尖捻起一缕棉线,线头在光里颤了颤,“你那边的水土硬,井水涩,洗出来的床单会硌皮肤。”她忽然起身,踮脚从樟木箱顶上捧下一叠月白色的旧被单——那布料洗得发了白,却越发柔软,像被月光浸透的宣纸。七七接住时,能闻到上面淡到几乎不可辨的茉莉粉香,那是婆婆年轻时用细纱布缝了干花,藏在衣橱深处,每年黄梅天拿出来晒一次,二十五年没断过。
傍晚她们一起拆洗被褥。婆婆把井水兑了隔年的雨水,说这样的水“性子软”,七七就蹲在井台边打下手。床单浸在水里,像一尾尾白鱼游弋,婆婆用皂角板轻轻刮过,每一下都顺着布纹的河流。晾的时候她非要用竹竿挑起,让床单高高飞过石榴树的枝桠——“要让它先见见天上的星,”婆婆眯眼望着暮色里飘动的白影,“夜里盖在身上,星星就会顺着布眼钻进来,给你当灯笼。”
夜里七七钻进婆婆的被窝,发现脚那头缝着个暗袋,摸着鼓鼓的。婆婆用纳鞋底的针法缝了七里香干花,说是治她小时候的踢被毛病。黑暗里,七七的脚趾触到那些碎花瓣,像踩在一场迟到的春雨上。外屋的老座钟敲了十二下,婆婆忽然伸手过来,把七七鬓角的碎发别到耳后——那手指上还留着晒过太阳的棉絮味,暖烘烘的,像童年时偷啃的第一口新蒸馒头。
“明儿把咱家的压箱底带上。”婆婆的声音混着纺车般的沙沙响,“我二十岁那年,你外公从苏州捎来的真丝被面,藕荷色的,绣着并蒂莲……一直舍不得用。”七七在黑暗里点头,忽然想起离家那日,婆婆站在门槛内,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床永远叠不完的被子,层层叠叠都是未说出口的牵挂。
此刻月光正透过窗棂,在祖孙之间铺了条银色的河。七七往婆婆那边蹭了蹭,听见老人睡衣的布料发出细碎的声响——那是浆洗过三十年的棉布特有的声音,像秋虫在干草堆里振翅。她知道,等天亮时,婆婆会带着她的樟木箱、她的茉莉粉、她的并蒂莲被面,一起住进那个朝南的房间。而此刻,她们共用的这床旧被正慢慢隆起,像一座小小的雪山,把两个时代的体温,缝进了同一针脚里。
七七盯着那个洞——在婆婆左胳肢窝底下,一块指甲盖大的丝棉从破洞里探出头来,像只胆小的灰兔子。那棉袄是三十年前公公下苏州时捎回的,藕荷色底子,暗纹里浮着细碎的梅,如今洗得发了白,倒像雪夜里的疏枝横斜。
“妈,”七七指尖悬在破洞上方,不敢真碰,“我前儿才给您捎了件驼绒的,里子是纯羊毛,锁边用的丝线跟您这袄一个色儿……”
婆婆正把晒干的艾草往兜里揣,闻言忽然矮了半截——原来是蹲下去了。她用手指把那点冒头的丝棉轻轻捻回去,动作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雀鸟。“驼绒的太重,”老人声音混着艾草碎的沙沙响,“压得我夜里翻不动身。”她抬头时,额前的碎发被夕阳照成金丝,眼里却晃着点孩子气的笑,“这个袄懂我骨头,知道哪儿该鼓包,哪儿该留空。”
七七看见婆婆的指甲在破洞边缘来回摩挲,那处布料便渐渐泛起温润的光,像被岁月舔舐过的糖块。忽然想起小时候,自己摔破了膝盖,婆婆也是这么捻着补丁边,把毛躁的线头一根根抿进去——当时老人说:“布料比人经疼,
七七说这话时,正蹲在门槛上剥毛豆。豆荚“啪”地裂开,两粒滚圆的青豆跳进搪瓷盘,像一对来不及落地的月亮。她没抬头,声音却顺着豆荚的裂缝钻进来,轻得像怕惊动灰尘:“人生本来是一场修行。”
婆婆在里屋缝那个破洞,闻言把针插在发髻里磨了磨。银针在灰白的发丝间闪了一下,像一道不肯熄灭的月光。“修什么?”老人问,手却不停,线头在袄面上游走,竟绣出一瓣半开的梅——正是从那个破洞边缘生出来的,仿佛丝棉里原本就藏着一株老梅树。
七七用围裙擦了擦沾了豆膜的手,忽然指向院子里那口古井。井台被磨得发亮,一圈圈绳痕像年轮。“您看,”她声音低下去,“我爹说,我出生那年您在这儿打水,绳子断了,桶砸下去的声音像闷雷。”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描摹井沿的凹痕,“可您第二天照样来打水,凹痕就多了这一道——这就是修行吧?让井绳在石头上把自己的命勒进去。”
艾草香从门缝里飘出来,混着丝棉的陈年气味。婆婆忽然把棉袄抖开,那个破洞此刻竟成了梅枝的节疤,绣线顺着布纹游走,像在给一段枯萎的经络输血。老人用针尖挑起一缕阳光,照在七七脸上:“傻丫头,修行不是勒命,是认命。”她伸手抚过七七的眉心——那里有一道小时候磕在井台上留下的浅疤,“认了之后,还得替命梳头,把它打结的地方慢慢梳通。”
午后,祖孙俩把晾干的床单收进屋。床单在风里飘成一面帆,七七伸手去抓,却只抓住一把阳光。婆婆忽然把床单蒙在她头上,声音隔着棉布传来,闷闷的像从三十年前传来:“你闻。”七七深吸一口气,是井水、艾草、皂角、阳光混合的气息,还有一丝极淡的茉莉粉香——那是婆婆每年黄梅天晒被时必用的旧法。她忽然明白,所谓修行,不过是让所有这些流过自己,像让床单先经过风,再经过阳光,最后经过一双布满老年斑的手。
傍晚,七七在灶台前炒毛豆。油锅“呲啦”一声,青豆在锅里翻滚,像一群小小的修行者。婆婆坐在门槛上,把补好的棉袄披在她肩头。那个破洞此刻成了一枝完整的梅,从腋窝开到衣襟,仿佛老人把三十年的月光都绣了进去。七七忽然想起什么,转身从橱柜深处捧出一个布包——里面是离家那日婆婆塞给她的茉莉干花,她一直舍不得用。
“妈,”她把花撒在热锅边缘,花香炸开的瞬间,眼泪终于落下来,“您看,我也在学——让命先经过我,再经过您,最后回到这口锅里。”婆婆没说话,只是用棉袄的袖子擦她的泪。那袖子因为年代久远,软得像一片被反复摩挲的经文,每一根纤维都浸透了时光的温度。
夜里,祖孙俩并肩坐在井台边。月光把她们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一床永远叠不完的被子。七七忽然伸手抱住婆婆,把脸埋在那个绣梅的破洞处——那里此刻正传来老人平稳的心跳,像一口古井,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涟漪。
“修行是什么?”她轻声问。
婆婆用下巴蹭了蹭她的发旋,声音像从井底传来:“是认命之后,还给命一枝花。”
远处,炒熟的毛豆在瓷盘里渐渐凉了,茉莉的香却顺着夜风爬满整个院子。七七知道,此刻她们正共用一床无形的棉被,把两个时代的体温,缝进了同一针脚里。而那枝从破洞生出的梅,正在月光下悄悄结果——不是梅子,是一颗颗小小的月亮,准备照亮她们接下来要走的,所有布满绳痕与凹痕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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