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漏三响,紫禁城浸在沉沉寂静里,唯有储秀宫偏殿还透着暖黄烛火。
安陵容半倚在铺着貂皮褥子的软榻上,孕近八月的身子隆起如小山,衬得她本就纤细的身子愈发娇弱。
可眼底却漾着难掩的喜色,指尖正轻轻摩挲着一方素色绢帕。
“锦绣,夫人入宫的事宜都妥当了?”她声音柔缓,却难掩急切。
锦绣正给炭盆添红萝炭,闻言躬身回道:“回主子,都妥当了。”
“内务府已奉旨报备神武门,明日卯时开门,小海子会亲自在神武门接应,定不会误了时辰。”
安陵容颔首,嘴角弯起浅浅弧度:“那就好。”
“母亲入宫是头一遭,有小海子跟着,我也放心些。”
她顿了顿,又道,“你再去取两匹云锦来,拣素雅些的花色,母亲性子内敛,太张扬的料子她穿着不安生。”
“奴婢记下了,这就去办。”
锦绣应声退下,殿内又恢复了安静,安陵容望着烛火,思绪早已飘到母亲林秀身上——
自她入宫三年,从末等常在一步步晋到嫔位,虽得了圣宠、怀了龙嗣,可午夜梦回,最念的还是母亲的温软絮语。
如今母亲就在京城,无需从杭州长途跋涉,明日便能相见,这份喜悦,当真比得了皇上赏赐还要真切。
雍正三年正月十六,卯时刚过,天微亮,寒风裹着碎雪沫子刮过宫墙。
林秀身着一身石青色暗纹绸袍,鬓边簪着一支素银簪子,在侍卫的引路下,踩着薄雪来到神武门前。
神武门厚重的朱漆宫门缓缓开启一道缝隙,寒气顺着缝隙涌了出来。
小海子早已在宫门外候着,身上裹着件半旧的青缎棉袍,双手拢在袖中,脚边的积雪都落了薄薄一层。
他不住地搓着手呵气,鼻尖冻得通红,却不敢有半分懈怠——这可是主子谨嫔娘娘的亲娘,又是怀着龙嗣的关头,万万不能出岔子。
不多时,便见远处走来一抹石青色身影,正是林秀。
小海子一眼就认了出来,连忙迎上前去,躬身行礼:“奴才小海子,给林夫人请安。”
林秀身上裹着件厚棉披风,鬓边的素银簪子沾了些雪粒,闻言连忙侧身避让,含笑道:“公公不必多礼,劳烦你久等了。”
小海子抬眼打量,见林秀虽衣着素雅,却身姿端方,眉宇间透着几分温婉沉静,通身气度绝非小门小户的妇人可比。
心里暗自思忖:“果然主子出身虽不算显赫,骨子里的气派却是藏不住的,连夫人都是这般模样。”
他不敢耽搁,连忙上前一步,伸手道:“夫人,这天寒路滑,您背着包袱多有不便,不如让奴才来背,您也好轻省些。”
林秀本想推辞,可转念一想宫中规矩繁多,不宜太过执拗。
便解下背上的小包袱递过去:“有劳公公了,不过也没什么沉东西,都是些给谨嫔娘娘和腹中龙嗣做的小物件。”
小海子双手接过包袱,掂着分量倒是不重,便麻利地背在肩上,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夫人,奴才跟您说几句宫里的规矩,您仔细听着。”
“一会儿入宫后,您只管低眉顺眼跟着奴才走,目光莫要随意乱瞟,遇见宫人不必多言。”
“若是真撞上哪位主子,奴才会替您回话,您只需躬身侍立便是。”
林秀心中一凛,连忙点头:“多谢公公提醒,我都记着了。”
“夫人放心,”小海子边走边轻声道,“如今天寒,各宫主子都爱在殿内取暖,轻易不出门。”
“奴才选的路线也是避开各宫必经之路的,定能稳妥把您送到储秀宫。”
“主子已在殿内候着您,就盼着您早些到呢。”
说话间,二人已到宫门口。
林秀跟着小海子低眉顺眼地踏入神武门,脚下的青石板路被寒冰冻得冰凉刺骨,连带着鞋底都浸着凉意。
她忍不住抬眼瞥了一眼,只见朱墙黄瓦连绵不绝,殿宇巍峨高耸,飞檐上积着皑皑白雪,处处透着皇家规制的森严。
让她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的绢帕,心口怦怦直跳,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林夫人,仔细脚下,这宫道的砖滑。”
小海子察觉到她的局促,放缓了脚步,语气恭敬却不失分寸,“储秀宫离神武门不远,谨嫔娘娘已在殿内候着您了。”
林秀忙应声:“有劳公公费心了。”
她声音微颤,目光不敢再随意打量,只紧紧盯着身前小海子的后襟,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跟着,生怕踏错了半分。
虽偶尔能收到女儿书信,信中尽是“蒙皇上垂怜,晋位谨嫔”“得赏东珠一串”之类的顺遂话,可她活了半辈子,岂不知“深宫似海”的道理?
女儿从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小常在,走到如今能容母亲入宫探望的嫔位,其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怕是连书信里都不敢细说。
想到这里,林秀鼻尖一酸,眼圈便红了:“我那容儿,定是受了不少罪……”
小海子听了,只赔笑道:“夫人说笑了,谨嫔娘娘聪慧温婉,深得圣心,如今又怀了龙嗣,可是宫里的福气人呢。”
他这话既是安慰,也是宫里人的分寸,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
不多时,便到了储秀宫门前。
早有宫女在廊下等候,见了小海子便躬身道:“公公,小主已在正殿候着了。”
小海子微微点头,便示意林秀跟着一起进入殿内……
林秀刚跨过储秀宫的朱红殿门,暖意夹杂着淡淡的兰芷香气便扑面而来,驱散了她的一身寒气。
抬眼望去,只见安陵容正由锦绣小心搀扶着,从殿内缓步迎了上来。
女儿身着一袭月白色暗绣折枝玉兰的常服,领口袖口滚着一圈浅杏色绒边,衬得她肤色愈发莹白。
许是孕期气血内敛,她面色略带着几分苍白,却难掩嫔位的华贵气度——
不复初入宫时的青涩怯懦,眉宇间多了几分沉淀后的温婉威仪,孕近八月的身躯虽显笨重,却自内而外透着一股柔和的母性光辉。
那眉眼轮廓,依稀有儿时娇憨的影子,可细看之下,眼角眉梢的沉静与端庄,早已是久经深宫打磨后的模样。
林秀望着女儿高高隆起的腹部,心头一热,积攒了三年的思念与牵挂瞬间涌上眼眶,泪水险些夺眶而出。
她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恨不能立刻上前握住女儿的手,可刚迈出两步,便猛地停住了——
宫规二字如警钟般在耳边响起,她如今身份是臣妇,女儿却是皇家的谨嫔,岂能失了礼数?
林秀忙敛衽躬身,裙摆扫过冰凉的金砖地,正要双膝跪地行叩首大礼,口中恭敬道:“臣妇林氏,参见谨嫔娘娘,娘娘金安,龙嗣康健。”
“母亲!万万使不得!”安陵容见状,连忙挣脱锦绣的搀扶,快步上前一步,伸手便要去扶。
她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哽咽,眼底满是疼惜,“这宫里的规矩,在女儿这儿不作数!”
“您快起来,仔细冻着身子。”
一旁的锦绣也连忙上前,顺势扶住林秀的胳膊,柔声劝道:“夫人快起身吧,小主盼您盼了这么久,哪能让您行此大礼。”
“主子怀着龙嗣,可受不住您这般跪拜。”
林秀被二人扶起,望着女儿泛红的眼眶,强忍的泪水终是落了下来,却仍不忘规矩,低声道:“娘娘身份尊贵,臣妇岂能失仪。”
“在女儿面前,哪有什么娘娘,只有容儿。”
安陵容握住母亲微凉的手,指尖微微颤抖,“您一路辛苦,快随女儿坐下歇着,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林秀被扶起,双手紧紧攥住女儿的手,指尖抚过她微凉的手背,泪水终于滚落:“容儿,我的儿,你瘦了……”
她目光落在女儿的腹部,又连忙移开,语气愈发轻柔,“腹中龙嗣可还安稳?太医可常来诊脉?”
“都好着呢,母亲放心。”
安陵容拉着林秀在榻边坐下,亲自给她倒了杯温热的枣茶,“皇上和太后都很照拂,太医说龙嗣康健,只是我身子沉些,倒无大碍。”
林秀接过茶杯,却没心思喝,转头对小海子道:“公公,劳烦您把包袱给我。”
小海子便连忙上前,将背上的小包袱轻轻放在一旁的矮几上,躬身道:“主子,夫人带的物件都在这儿了。”
安陵容点头示意:“辛苦你了,下去领赏吧。”
“谢主子恩典。”小海子恭敬叩首,悄悄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殿门。
林秀这才松了口气,伸手打开包袱,里面整齐叠放着几样小巧的绣品,皆是她一针一线熬了无数个夜晚做成的。
她先取出一件五彩斑斓的百家衣,布料是从街坊邻里各家讨来的纯棉碎布,拼接得严丝合缝,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线头。
紧接着,一顶虎头帽、一双虎头鞋被捧了出来——虎头帽上的虎目用黑绒线绣就,眼珠缀着小小的珍珠,额间绣着“福”字,虎须根根分明,栩栩如生;
虎头鞋则绣得憨态可掬,鞋底纳得厚实,边缘滚着浅棕色绒边。
“这是臣妇给龙嗣做的百家衣,”林秀拿起百家衣,小心翼翼地递到安陵容面前。
语气里满是期许,“讨了百户人家的布料,图个趋吉避凶、长命百岁的好寓意。”
“还有这虎头帽、虎头鞋,都是丝绸的料子,里面还特别装了小羊毛,肯定软和不硌皮肤,孩子穿着定舒服。”
“宫里什么奇珍异宝都有,臣妇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就想着亲手做几样,沾沾喜气,盼着龙嗣康健平安。”
安陵容伸手接过虎头帽,指尖抚过那细密紧实的针脚,能想象出母亲在灯下穿针引线的模样。
眼眶瞬间一热,声音也软了几分:“母亲的手艺还是这般好,绣得这样精致,孩子定会喜欢的。”
“这世上再好的物件,也抵不上母亲的一片心意。”
林秀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又从包袱里取出几方苏绣手帕和两个绣囊。
手帕是素色软缎所制,帕角绣着淡雅的兰草,叶脉清晰,透着一股子清雅;
绣囊则是淡绿色的,绣着几片艾草叶,针脚灵动,还带着淡淡的草木香气。
“还有这个,是给你的。”
林秀将手帕和绣囊递过去,“你自小就偏爱苏绣,这几方手帕是我照着你小时候最爱的花样绣的,用的是最软的丝线,擦脸不磨皮肤。”
“这两个绣囊里装的是杭州郊外采的新艾,晒干了磨成粉,再混了些安神的香料,你在宫里事事要谨慎。”
“夜里怕是睡不安稳,随身带着,或许能睡得踏实些。”
安陵容接过绣囊,凑近鼻尖轻轻一闻,熟悉的艾草香瞬间扑面而来,像极了儿时在杭州老宅的庭院里,母亲晒艾草时的味道。
记忆翻涌而来,眼眶不由得红了,她握紧母亲微凉的手,轻声道:“额娘,谢谢您。”
“女儿在宫里一切都好,皇上和太后都照拂,您别惦记。”
“您既来了,便在宫里多住些日子,好好陪陪女儿,女儿也能多尽尽孝心。”
林秀望着女儿眼底的依赖,心中又是疼惜又是不舍,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傻孩子,额娘自然是要陪你的。”
“只是宫里规矩大,你如今是谨嫔娘娘,身份不同了,凡事都要多谨慎,不可任性,也莫要强求。”
“平安二字,比什么都重要。”
安陵容自是连连点头称是,握着林秀的手又絮絮聊了些杭州老宅的家常,说起邻里趣事时,眼底满是暖意。
她因盼着母亲许久,虽怀着身孕,却依旧精神抖擞。
可聊着聊着,便见林秀眼角眉梢渐渐染上困意,眼神也有些发沉——想来是一路早行、又经宫道跋涉,早已累了。
安陵容见状,连忙住了话头,柔声说:“母亲,您定是乏了,锦绣已收拾好偏殿,您快下去歇歇,有什么话咱们晚些再聊。”
林秀也不推辞,含笑应了,由锦绣搀扶着去了偏殿歇息。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安陵容重生后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