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三年正月下旬末,京郊时疫愈演愈烈,直隶多地流民四起,人心惶惶。
太医院内更是愁云密布,铜鹤香炉里的檀香燃得有气无力,却压不住空气中弥漫的药苦与焦灼。
此刻,吴谦院判已奉圣旨,带着六位医术精湛的御医赶赴良乡核心疫区,日夜施治;
章弥院判则留守京师,统管太医院诸事,牵头研制抗疫药方。
原本太医院带品级的御医、吏目共计二十余人,经此番抽调,京中能独当一面的好手仅余十一位,个个都是从各省举荐入宫、医术卓绝的翘楚。
“诸位同仁,皇上三日内连下两道谕旨,催问药方进展,疫区百姓正遭时疫吞噬,咱们万不可辜负圣恩与苍生!”
章弥身着石青色补服,须发皆白却目光如炬,立于大堂正中,对着一众太医沉声道,“此次时疫虽凶,但我等皆是国之医官,当凭毕生所学,寻出对症之法!”
“章院判所言极是!”一位须发半白的御医躬身应道,“属下已翻阅前朝万历、崇祯年间的疫症药案。”
“取了‘普济消毒饮’的配伍底子,再添了连翘、贯众等清热解毒之药,想来能压制高热之症。”
另一位年轻些的御医也接口道:“属下观染病太监的症状,高热、吐泻并存,当是湿热蕴结之象。”
“已调制了‘藿香正气散’加减方,着重健脾祛湿,此刻已让人煎制好了。”
众人信心满满,皆以为凭自身医术与古籍经验,必能尽快攻克时疫。
按宫中规矩,新药需先在杂役、太监中试行,太医院早已将几位染病的底层太监安置在偏院隔离。
汤药煎好后,医官们亲自送去,看着他们服下,满心期盼能有成效。
可一日过去,服了药的太监们症状毫无缓解,依旧高热不退、上吐下泻,有的甚至已气若游丝。
章弥亲自去偏院诊视,搭脉时指尖冰凉,脸色愈发凝重:“不对,这时疫的凶烈程度,远超出古籍所载,绝非寻常湿热或热毒之症!”
“章院判,属下的方子也失灵了……”先前那位年轻御医声音发颤,“明明脉案与药理都对得上,为何不见半分起色?”
大堂内瞬间陷入死寂,先前的信心满满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喻的恐慌。
这些太医皆是一生行医,从未遇过这般“药石罔效”的病症。
就在众人束手无策时,赵怀远匆匆走入大堂,他双眼布满血丝,袍角还沾着药渍。
躬身向章弥行礼,声音带着难掩的疲惫:“章院判,属下……属下无能。”
章弥见他神色不对,忙问道:“赵御医,你先前不是说已提前筹备防疫药方,且让染病太监试服了吗?成效如何?”
“起初确有成效。”
赵怀远叹了口气,眉宇间满是焦灼,“属下遵先前隐晦提点,早备了清热解毒、避秽化浊的方子。”
“试服当日,那几位太监高热退了些,吐泻也缓了,属下还暗自松了口气,连夜调整了剂量。可谁知……”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沉重,“次日清晨再去看,他们竟尽数复发,高热比先前更甚,还添了咳血之症,如今已是昏迷不醒,属下实在不敢再随意增减药材了。”
此言一出,大堂内更是人心惶惶。
一位年长的御医喃喃道:“连提前筹备的赵御医都束手无策,这时疫……莫非是天降之灾?”
话音刚落,门外忽然冲进一位小吏目,神色慌张地跪地禀道:“章院判!不好了!”
“去偏院诊治的李御医、王御医,方才突然高热头晕,呕吐不止,症状竟与染病太监一模一样,怕是……”
“怕是也染上时疫了!”
“什么?!”章弥身子一晃,险些站稳不住,“快!将李御医、王御医隔离起来,另派医官小心诊治,切不可再有人中招!”
“是!”小吏目连忙起身退去。
章弥扶着案几,脸色惨白如纸,对着众人沉声道:“医官染疫,方子无效,这已是生死关头!”
“今日起,所有人轮流值守,凡接触病患,必用苍术熏衣、烈酒洗手,切不可再掉以轻心!”
“同时,即刻整理所有试药脉案,哪怕有一丝异动,都要记录在案,咱们再从头参详!”
“遵院判谕!”众人躬身领命,只是脸上皆无半分底气。
而此时的直隶大地,时疫蔓延之势更烈,从南部数州一路向北扩散,村落里十室九空。
流民扶老携幼涌向京城方向,却被五城兵马司拦在城外,哭喊声、哀求声日夜不绝。
顺天府尹接连上书告急,奏折堆满了养心殿的御案,皇上震怒之余,更是忧心忡忡,连番下旨催促太医院拿出良方。
可京中的医官们,依旧困在这前所未有的时疫迷雾中,束手无策。
赵怀远正对着一堆脉案愁眉不展,案上的药方改了又划,墨迹层层叠叠,却始终找不到破解时疫反复的关键。
连日来不眠不休的钻研,再加上心头的重压,让他眼下青黑一片,连鬓角都添了几缕白发。
就在这时,太医院的小太监匆匆跑了进来,躬身禀道:“赵御医,储秀宫的雪松姑娘来了,说谨嫔娘娘传旨,请您即刻入宫诊治,主子说近来胎气略有不稳,想请您瞧瞧。”
赵怀远一怔,随即心头微动——他想起先前收到的那份隐晦提点,此刻谨嫔娘娘偏偏在这时召见,莫非有深意?
时疫当前,他本不该分心,可储秀宫主子有孕在身,乃是皇家要紧之事,且这召见或许与疫病有关。
他不敢有半分耽搁,连忙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石青色御医补服,对着小太监道:“劳烦公公稍候,我即刻随你前往。”
片刻后,赵怀远跟着小太监来到储秀宫门外,早有宫人等候。
按安陵容先前定下的防疫规矩,宫人先递上一盆燃着苍术的炭火,让他熏衣片刻,又奉上一碗煮沸的艾叶水,待他净手漱口后,才引着他往里走。
储秀宫西暖阁内,熏炉里的艾草香格外浓郁,与紫檀香交织在一起,透着几分肃穆。
安陵容斜倚在铺着锦缎的软榻上,外罩一件月白狐裘披风,鬓边仅簪一支素银簪,面色温和却难掩一丝孕期的倦怠。
她并未让赵怀远近身,而是隔着一道描金绣玉的屏风落座,屏风后传来她轻柔的声音:“赵御医一路辛苦,不必多礼,坐下回话吧。”
“谢主子恩典。”
赵怀远躬身行礼,于屏风外跪坐。
一旁的雪松奉上明黄绸丝,轻覆在安陵容皓腕上。
他凝神搭脉片刻,眉头微蹙,又换了另一只手,沉吟道:“回主子,您脉象平和,胎气稳固。”
“只是略有血虚之象,想来是近来思虑稍多,未能全然静养所致。”
“奴才稍后开一副温和的养血安胎方,主子按时服用,再多加歇息,便无大碍。”
“有劳赵太医了。”
屏风后传来安陵容的声音,似是带了几分悲悯,“说起来,近日京中时疫闹得沸沸扬扬,连宫中人都人心惶惶。”
“我这几日也总睡不安稳,不知赵御医在太医院中,可有什么进展?”
赵怀远心中一凛,知道正题来了。
他叹了口气,起身躬身回道:“回主子,奴才无能。”
“这时疫凶险异常,远超古籍所载,太医院诸位同仁虽日夜钻研,试过诸多方子,却都收效甚微。”
“奴才先前虽提前筹备了防疫之药,试服之初略有缓解,可次日便会复发。”
“且病情更重,如今连两位同僚都不慎染疫,属下实在是束手无策。”
他语气沉重,满是自责:“皇上日日催问,疫区百姓受苦,属下却拿不出半分良方,实在有负圣恩,有负苍生。”
屏风后的安陵容沉默了片刻,随即声音缓缓传来,带着几分安抚:“赵御医不必过于自责,时疫凶猛,非人力轻易可抗。”
“我虽身在后宫,却也听闻你为疫病之事殚精竭虑,这份心,皇上与百姓都看在眼里。”
她顿了顿,似是不经意般说道:“我幼时在江南,曾听家中长辈说起过一桩旧事,说是早年江南也曾闹过一场类似的时疫。”
“症状也是高热吐泻、反复难愈,后来有一位隐世医者,用‘青蒿取汁、配金银花、马齿苋、藿香’为方,又以‘苍术、雄黄熏屋避秽’,竟渐渐控制住了疫情。”
赵怀远闻言,眼睛猛地一亮,连忙躬身道:“请主子详说!这方子的配伍、剂量,可有什么讲究?”
“具体的剂量我记不太清了。”安陵容的声音带着几分迟疑,像是真的只是追忆旧事。
“只记得那位医者说,这时疫并非单纯的湿热或热毒,而是‘秽浊之气入体,表里同病’,寻常汤药难以直达病灶。”
“青蒿需取新鲜汁液服用,方能清热透邪,再辅以解毒祛湿之药,方能见效。”
“至于熏屋之法,需每日两次,不可间断。”
她话音刚落,宫人便捧着一个素色瓷瓶从屏风后走出,递到赵怀远面前。
安陵容的声音随之传来:“这是我按幼时记忆,让宫人寻来药材调制的一点青蒿汁。”
“还有一份大致的配伍清单,赵御医可带回太医院,与诸位同仁参详一二。”
“若是有用,也算是我为百姓尽一份绵薄之力。”
赵怀远双手接过瓷瓶与清单,心中激动不已,连忙跪地叩首:“多谢主子恩典!”
“主子这份仁心,实乃苍生之福!”
“属下即刻带回太医院试验,若能对症,定当奏明皇上,为主子请功!”
“不必了。”安陵容淡淡道,“我只是听闻百姓受苦,心中不忍罢了。”
“赵御医快些回去吧,早一日研制出良方,便能早一日救百姓于水火。”
“切记,此事不必声张,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非议。”
“属下省得!”赵怀远再次叩首,起身时脚步都轻快了几分,捧着瓷瓶与清单,躬身告退,快步向太医院而去。
屏风后的安陵容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希冀。
她轻轻抚摸着腹中的胎儿,心中默念:但愿这一世,这份方子能早些见效,不要再让前世的悲剧重演。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安陵容重生后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