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佑四年殿试,便在这样一种诡异而紧张的氛围中拉开了序幕。
周怀仁的暴毙被官方定性为“突发心疾”,秘而不宣,仅在小范围内引起波澜。礼部迅速递补了另一位资历相当的官员接任主考,一切程序仿佛按部就班,唯有知情者才能感受到那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汹涌。贡院内外,皇城司的明岗暗哨比以往任何一届都要密集,赵明烛亲自坐镇,异色的瞳孔扫视着每一个角落,不放过任何一丝异常。
陈砚秋是在殿试当日清晨,接到宫中传旨的。因原定参与读卷的翰林学士钱晦前夜不慎染恙,官家特旨,命他这位“养病”的翰林学士,暂代读卷官之职,即刻入贡院。
这道旨意,来得突然,却也微妙。
陈砚秋的身体状况,朝野皆知。让他抱病参与殿试,看似不合常理,但细究之下,却又在规矩之内。他是翰林学士,有资格参与读卷;他虽病重,但意识清醒,学问根基犹在。更重要的是,他在韩似道案中的“刚直”与“冤屈”,以及金殿之上那惊心动魄的举证,使其在士林和部分朝臣中,拥有了特殊的名望与象征意义。让他出现在殿试现场,某种程度上,可以安抚因周怀仁暴毙和之前科举黑幕而浮动的人心,彰显朝廷此次殿试“公正无私”的决心。
然而,陈砚秋和匆匆赶来的赵明烛都明白,这背后恐怕没那么简单。这或许是文彦博或者其他势力平衡的结果,也可能隐藏着更深的意图——将他这个“麻烦”置于众目睽睽之下,看他如何应对,或者……另有所图。
“你的身体……”赵明烛看着陈砚秋苍白如纸的脸色,眉头紧锁。此时的陈砚秋,连长时间站立都困难,如何能支撑完繁重的殿试流程?
陈砚秋靠在榻上,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才缓过气来,他看了一眼身旁眼眶微红、满是担忧的林窈娘,以及她微微隆起的小腹,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我必须去。”他的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这不是一次普通的殿试……这是战场。我不能缺席。”
他知道,这是“清河”在韩似道死后,新旧势力交替的关键时刻,他必须亲自去看着,去感受,去判断。那个新的“提线人”是谁?他们又想在这场国之盛典中,玩弄怎样的把戏?
崔月隐默默上前,取出金针,在他几处大穴上飞快地刺入,暂时激发他残存的精力,压制痛楚。“这套针法,能让你支撑两个时辰,但之后……会加倍反噬,需卧床静养数日。”她声音低沉,带着不忍。
“两个时辰……足够了。”陈砚秋感受着体内强行被调动起来的一丝气力,对赵明烛道,“赵兄,贡院内外,就拜托你了。”
赵明烛重重点头:“放心。”
最终,陈砚秋换上了久违的绿色官袍(宋代翰林学士常服色),官袍穿在他消瘦的身躯上显得有些空荡。他拒绝了轿辇,由两名内侍搀扶着,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向位于皇城内的贡院。
贡院门前,旌旗招展,甲士林立,气氛庄严肃穆。来自全国各地的贡士们,早已按序列队等候,他们身着白色襕衫,神情或紧张,或兴奋,或肃穆。看到一位需要人搀扶、面色病态的官员到来,不少贡士都投来好奇与探究的目光。
陈砚秋的目光,却越过那些年轻的士子,落在了贡院入口处,那座汉白玉雕砌的“龙门”石坊之上。
“龙门”,取“鱼跃龙门”之意,是无数寒窗苦读士子心中的神圣象征,跨越此地,便意味着踏入了通往天子堂的最后一道门槛,前程似锦,光宗耀祖。
阳光照射在“龙门”石坊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陈砚秋眯起眼,恍惚间,仿佛看到了无数前赴后继的身影,看到了希望、挣扎、荣耀,也看到了阴谋、交易、鲜血。这座石坊,见证了多少公平与不公,承载了多少梦想与幻灭。
他在内侍的搀扶下,缓缓踏上“龙门”的石阶。
就在他即将迈过石坊门槛的那一刻,身旁传来一个平和而带着些许关切的声音:
“陈学士抱恙在身,仍坚持为国抡才,实乃我辈楷模,令人感佩。”
陈砚秋脚步一顿,循声望去。
只见一位身着紫色宰相常服、气度雍容的中年官员,正站在石坊内侧,面带温和笑容地看着他。正是当今宰执,文彦博。
他显然也是刚到,正准备进入贡院。与陈砚秋的病弱狼狈相比,文彦博显得从容不迫,气定神闲,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文相公。”陈砚秋微微颔首示意,声音沙哑。
文彦博走上前几步,目光落在陈砚秋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陈学士面色不佳,若实在支撑不住,不必勉强,可向官家陈情……”
“有劳文相公挂心,下官还撑得住。”陈砚秋打断了他,目光平静地与他对视。
就在这目光交汇的刹那,陈砚秋的眼角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细节——文彦博紫色官袍的袖口处,用作固定袖缘的一枚玉质扣饰,在阳光下闪过一道温润的光泽。那扣饰的造型……赫然是一个简化的、抽象的云水环绕的图案!
这个图案,与韩似道令牌上的“清河”云水纹,与墨娘子留下的鲛绡地图上某些标记的纹饰,几乎如出一辙!虽然形态略有简化,用作装饰,但其核心的“云水”意象,陈砚秋绝不会认错!
更让他心头巨震的是,那枚玉扣的质地和颜色……与他怀中那枚由韩似道令牌熔铸后重制的玉佩碎片,何其相似!
难道……韩似道那半枚令牌,最终落入了文彦博手中?并且被他堂而皇之地熔铸成了随身饰物?
一股寒意,瞬间从陈砚秋的尾椎骨窜上头顶,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强行稳住身形,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借助那点刺痛让自己保持清醒。
文彦博似乎并未察觉陈砚秋瞬间的异样,依旧笑容温和,甚至伸手虚扶了一下:“陈学士小心台阶。这‘龙门’石阶,据说新补了几块青石,乃是取自……唉,不提也罢,总之,踏过此门,便是我大宋未来的栋梁了。”
他语气自然,仿佛只是随口一提。但陈砚秋却听出了其中的深意——取自韩府废墟的青石!文彦博这是在暗示什么?暗示他继承了韩似道的一切?还是警告他,不要重蹈覆辙?
陈砚秋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腾的惊涛骇浪,低声道:“多谢文相公提醒。”他不再多言,在内侍的搀扶下,迈过了那象征着荣耀与权力的“龙门”门槛。
与文彦博擦肩而过的瞬间,他清晰地感受到,对方那温和目光深处,一闪而过的、冰冷如实质的审视与算计。
踏入贡院,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号舍井然,明远高耸,戒备森严。但陈砚秋的心,却沉甸甸的。
他之前的猜测,似乎被印证了。
接替韩似道,掌控“清河”,或者说至少是“清河”在朝堂上新的代言人,很可能就是这位素有“贤相”之名的文彦博!
他出身寒门,却最终登顶相位;他看似公允,却能在韩似道倒台后迅速整合资源,稳住局面;他温和儒雅,袖口却佩戴着由前代“提线人”令牌熔铸的饰物;他轻描淡写地点出“龙门”石阶的来历,仿佛在宣告一个时代的更迭与新秩序的建立……
这是一个比韩似道更可怕、隐藏得更深的对手。
陈砚秋被引至读卷官所在的聚奎堂。堂内已有数位官员在座,见到他进来,神色各异,有同情,有好奇,也有不易察觉的疏离。
他艰难地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感受着体内那被金针强行激发的、如同燃烧生命换来的气力,正在一点点流逝。他抬头,望向堂外。
透过敞开的殿门,可以看到远处“龙门”石坊下,文彦博正与几位重臣谈笑风生,举止从容,仿佛他才是此地真正的主人。
阳光照射在“龙门”之上,那新补的青石与旧石之间的接缝,如同一道狰狞的伤疤,清晰地烙印在这座象征公平与希望的建筑之上。
陈砚秋知道,他今日踏过的,不仅仅是一道物理的门槛。
更是直面了一个更强大、更隐蔽的敌人。
而他,一个生命已如残烛的病弱之躯,将要在这看似庄严、实则杀机四伏的殿试战场上,如何自处?又如何,去守护那微弱的希望与即将到来的新生命?
立于此地,他已无路可退。
唯有,迎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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