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1章
老陈的手指在信纸上顿了顿。
雨水晕开的蓝花像极了染坊缸里翻涌的靛青,可信里的字却刺得他后颈发紧——昨夜停电时,南市贫民区有暴乱分子集结敲打麻袋,意图煽动民心。
他抬头看向墙上的铜钟,指针刚过七点,雨虽然停了,屋檐还在往下滴水,打在巡捕房门口的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陈叔!见习巡捕小刘从里间探出头,帽檐还滴着水,督察说今早要查那封匿名信,让您带两个人跟他去贫民区。
老陈把信纸往怀里一塞,皮靴踩得地板响。
他知道督察最恨这种莫须有的举报——上个月刚有汉奸故意往爱国学生的茶里投毒,转头就举报学生私藏炸药,结果查了三天连个炮仗皮都没找着。
可当他跟着督察拐进南市弄堂时,却突然顿住了脚。
青石板路上还积着水,几个穿粗布短打的孩子正围在墙根。
最中间的盲童阿七蹲在地上,苍白的手指抚过摊开的粗布,其他孩子跟着他的手势,有一下没一下拍打着布面。咔嗒咔嗒的声响混着滴水声,像极了昨夜停电时那片连成串的织机响。
都给我住手!督察的警棍敲在青石板上,惊得阿七缩了下脖子。
小刘冲过去要揪领头的孩子,老陈却突然抬手拦住——他看见阿七脚边放着半块发硬的米糕,沾着雨水的布角绣着朵褪色的玉兰花,和顾氏绸庄上个月捐给贫民的创伤布一模一样。
说!
谁教你们拍的?督察扯着嗓子吼。
领头的小毛头抹了把鼻涕:没谁教啊!
阿七哥摸布的时候,我们手就跟着动了......他歪头想了想,又补充,就像我娘织补时,我在边上玩线头,手自己就会绕圈。
阿七的手指还停在布面上,雨水打湿的睫毛微微颤动:这布......暖的。他突然哼起个调子,声音清冽得像山涧水,老陈的后颈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正是昨夜从贫民区飘来的《归络调》终章。
带留声机!督察的脸白了。
当金属唱片转动时,波纹图谱上的起伏竟与曲谱上的墨痕严丝合缝。
小刘捧着图谱的手直抖:可...可这些孩子,上个月还在码头上捡煤渣呢......
茶楼二楼,顾承砚的茶盏停在唇边。
楼下茶客的议论像针一样刺进耳朵:您说奇不奇?
几个小毛孩子,拍块破布都能拍出戏文调子......嘘!
听说那布是顾氏捐的创伤布,许是织的时候染了魂......
他垂眸看向茶盏里的涟漪,指节轻轻叩了叩桌沿。
青鸟不知何时站在身后,伞面上的水珠顺着青布伞骨滴落,在青砖地上溅成小坑:少东家,要查?
顾承砚的声音像浸在凉水里的玉,调过去三月所有歇脚处的物资流向。
两个时辰后,顾苏织坊的账房里,苏若雪正对着一叠账本发愁。
门一响,顾承砚抱着一摞泛黄的领物登记册进来,袖口还沾着茶楼的茶渍。
他把册子摊开在桌上,指尖划过一行行名字:若雪你看——
苏若雪凑过去,见他用朱笔圈出的名字旁都标着创伤布接收过这批布的家庭,男丁修鞋时会不自觉走三上一下的针脚,妇人纳鞋底要绕七圈线,连孩子们拍灰,都拍出了缎纹的节奏。顾承砚的指腹抚过登记册上的墨迹,这不是训练,是布纹里的记忆,渗进了骨头缝里。
苏若雪的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
窗外有穿蓝布衫的聋哑织娘走过,她们的手在胸前比着简单的手语,腕间银镯碰出细碎的响。
她忽然抬头,眼里有星子在闪:承砚,我们设个静音工坊
顾承砚抬眉看她。聋哑织娘听不见命令,也听不见威胁。苏若雪抓起案头的素坯土布,指腹摩挲着粗粝的布面,他们的手只记得布纹的温度,反而最能守住节拍。
顾承砚沉默片刻,忽然笑了。
他从袖中取出一截细如发丝的竹丝,在苏若雪掌心摊开:每匹布的边缘,都织进三股这样的竹丝。
遇湿会微胀,摸起来像......他的拇指轻轻划过她的掌心,像暗语浮出水面。
苏若雪的耳尖泛起淡红,刚要说话,门地被推开。
青鸟站在门口,雨水顺着帽檐往下淌,腰间的勃朗宁擦得锃亮:少东家,日本商会的人......他顿了顿,说要筹备新生活运动展,请柬下午送到。
顾承砚的目光落在窗外飘起的素白幡上。
风掀起幡角,露出底下新染的靛青——那是用蓝草汁泡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颜色,像极了老陈信纸上晕开的蓝花。
知道了。他转身对苏若雪笑,去库房看看新到的蚕种吧。
苏若雪跟着他往外走,银簪在发间晃了晃。
她没注意到,顾承砚落在门框上的目光,像淬了火的剑。
老陈把信纸往怀里一塞时,顾承砚正站在顾苏织坊二楼的木栏边。
他望着楼下染缸里翻涌的靛蓝,听着学徒们抬布的号子声,耳尖还留着方才茶楼里茶客议论的余响——日本商会要办什么新生活展,说手工织机是老古董......
少东家。青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雨雾的湿冷。
他的军靴在木楼板上碾出个水痕,腰间勃朗宁的皮套还滴着水珠,日本商会的人刚走。
请柬说新生活运动展要展示德国自动提花机,宣称三天能织出百年手艺。
顾承砚转身时,袖角扫过栏杆上的湿布。
那是今早刚染好的月白缎子,布纹里还渗着蓝草汁的清苦。
他捏起布角对着光,经纬线在光晕里织成细密的网:三天织出百年?
他们当手艺是算盘珠子,拨拉两下就能响?
苏若雪从账房探出头,手里还攥着半本登记册。
她发间的银簪晃了晃,映着窗外的水光:我刚查了,那机器的图样是仿咱们去年给教会学校做的百子图被面。她走过来,指尖点在顾承砚掌心,用的棉纱也是从咱们货栈进的。
顾承砚的指腹蹭过她指尖的茧。
那是常年拨算盘珠磨出来的,带着织机木梭的温度。
他忽然笑了,眉峰挑得像刀:那就让它织一匹的布。
苏若雪一怔,随即明白过来。
她望着楼下聋哑织娘用手语比划的身影——她们的手像游鱼,在布面上划出看不见的波纹。静音工坊的木牌就挂在染坊门口,被雨水洗得发白。用传统手法仿图样,她接口道,每日只织七寸。
顾承砚抓起案头的竹丝,那是从徽州老匠那里求来的,细得能穿过绣花针,每匹布的经线里都埋三股。
遇湿会胀,把染缸底沉了十七年的蓝草汁带出来。他想起昨夜在库房翻到的旧账,十七年前,徽州染坊被烧那天,工人们最后染的就是这味。
青鸟突然出声:需要我带人......
不用碰机器。顾承砚打断他,开展前夜,你带两个兄弟去展厅,用温茶水擦地,往空气导管里洒两滴。他望着窗外阴云,机器要的是干燥,可咱们给的,是湿度。
开展前夜的雨下得很细。
青鸟裹着黑布衫,跟着两个伙计混进展厅。
他摸出怀里的铜壶,壶嘴流出的温水在大理石地面洇开,像给机器脚下铺了层薄雾。
空气导管的铁栅栏有点锈,他用湿布擦了三遍,直到布角染上淡蓝——那是竹丝遇湿渗出的草汁。
他拍了拍伙计的肩,转身时瞥见展台上的提花机。
金属齿轮在射灯下泛着冷光,倒像具等着吃布的铁棺材。
开幕当天的阳光格外亮。
日本商会的会长田中正雄站在机器前,油亮的分头被气泵吹得翘起:诸位请看,这台机器每小时能织五尺锦缎,比十个绣娘还快!他按下启动键,齿轮咬合的声响里,蒸汽地喷出来。
先是一丝,然后是一团。
靛蓝的雾气从机器缝隙里漫出来,像被风吹散的炊烟。
田中的笑容僵在脸上。
操作员扑过去关阀门,可蒸汽越喷越浓,带着股潮湿的青草香——像极了梅雨季里晒不干的蓝布,又像老人们嘴里念叨的染坊娘。
展厅外突然传来呜咽。
田中转头时,看见几十个穿粗布短打的老人跪在台阶下。
他们的膝盖浸在水洼里,老泪把皱纹冲成深沟:是染坊的味......是染坊的娘回来看我们了......
十七年前,徽州染坊被烧那天,工人们最后染的就是这蓝草汁。《申报》的社论标题烫金般醒目,机器能算清经纬,算不清人心;能织出花纹,织不出眼泪。记者的附记更狠:我在机器旁站了十分钟,看它吐出的不是锦缎,是十七年没干的泪痕。
当夜,黄浦江的风裹着湿气。
顾承砚立在码头,看静音工坊的货船缓缓离岸。
船尾的灯笼忽明忽暗,亮三下,暗两下——正是《归络调》的起调。
少东家。苏若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手里捏着封皱巴巴的信,李阿妹从江北捎来的。
她说......她顿了顿,望着江面上的灯笼,她说前儿夜里,她织的土布上,自己浮出了朵玉兰花。
顾承砚接过信。
信纸上有块淡淡的蓝渍,像朵开在雨里的花。
他望着货船消失在夜雾里,耳边又响起老陈信上被雨水晕开的字——不是暴乱分子,是民心在布纹里,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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