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在青瓦上敲出密匝匝的鼓点,顾承砚的指节抵着《浙赣水利志》泛黄的纸页,油灯在他眼下投出深影。
水碓图被苏若雪用镇纸压在案角,靛蓝墨迹经雨水浸润,在宣纸上洇成蜿蜒水脉。
“五处。”他的拇指划过志书里“光绪二十三年水患”的批注,“当年冲毁的十二座水碓,这五座基座用的是太湖石,石缝里填过糯米浆。”他抬眼时镜片闪过冷光,“老染匠选的图,连淤塞厚度都标了——日本人封陆路,他们算准咱们得走水路,可他们不知道,老祖宗修水利时,早留了后手。”
苏若雪正用竹夹翻着顾氏绸庄十年前的旧账,纸页间飘出陈墨与樟木香。
她指尖停在某页“春茧预支”的条目上,发梢沾着的雨珠落进账本缝隙:“若按老法子挨家募钱,三日后日商的眼线就得蹲在村口。”她抬头时,烛火在她眼波里晃了晃,“可您看——”竹夹轻点账册,“当年绸庄收茧,谁家出了十斤鲜茧,账上就记十文工分,待新绸上市,工分能抵三成银钱。”她的声音轻得像蚕吃叶,“如今修水碓要的是人力,谁肯出工,名字就记进‘共修册’。等水碓通了,引渠灌田多收的粮,按劳分红——这账,是活的。”
顾承砚的指节在桌沿叩了两下,忽然笑了。
他抽出水碓图压在账本上,墨迹与旧账的朱批叠成新的纹路:“好个‘活账’。但光记在纸上行不通——得让村民亲眼见,亲耳听。”他抓起案头桑木刻刀,刀尖在掌心划出浅痕,“去寻十八块老桑木板,每块刻一户村民的名字,板上钻个小孔。再找浸过桐油的丝线,穿进孔里,悬在村口古樟上。”他望向窗外翻涌的雨云,“夜里雨水一浸,丝线吸胀收紧,就能拉动机关——”
“叮——”
一声清响打断他的话。
苏若雪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他拾起案头铜铃晃了晃,铃舌撞在内壁的声响混着雨声,像檐角滴落的水珠子。
“活账钟。”顾承砚将铜铃搁在账本上,“雨水替咱们记账,铜铃替咱们报数。村民听见铃声,就知道谁家出了工,记了多少分。这账,听得见。”
话音未落,后堂木门被撞开半寸。
青鸟裹着一身水寒挤进来,短刀鞘上的草屑混着雨水滴在青石板上,发出细碎的响:“周慕云那孙子去了北四川路!”他抹了把脸上的水,喉结滚动,“我混在黄包车夫堆里听的——他跟日军情报科说,要搞什么‘协约登记’,逼各坊交客户名单和流水账,说是‘规范商路’,实则要筛出跟咱们走得近的商户!”
顾承砚的手指在“华东民信网节点示意图”上顿住,红绳扎的蛛网在风里晃了晃。
他摘下眼镜擦拭,雾气在镜片上凝成细小的水珠:“早该料到。周慕云当年在圣约翰学会计,最会拿账本当刀使。”他重新戴上眼镜时,目光扫过苏若雪怀里的旧账册,“若雪说得对,账本不能死——得有影子。”
苏若雪立刻抽了本新账册推过去:“表面账册按他们的要求填,进货量报七分,出货时报三分,关键数字……”她的指甲在“蚕丝”二字的“丝”字旁划了道浅痕,“藏在笔画里?比如‘一’画粗些是真,细些是假?”
“好。”顾承砚的指节敲了敲桌案,“但不够。”他望向窗外,夜校的灯光透过雨幕,像散落的星子,“去把阿福他们叫来——影账要活,得让每个节点都能变。今晚就教夜校的孩子们,记两本账:一本给日本人看,一本……”他的目光落在苏若雪手背上那朵靛蓝的“花”上,“藏在心里。”
青鸟抹了把脸上的水,转身要走,又被顾承砚叫住。
“等等。”他从抽屉里取出半块残墨,在纸上画了几笔,“再去文具店买套新刻刀。”他将纸推过去,上面歪歪扭扭画着几个字,“我需要一种新字体——看着像普通楷书,可笔画里……”他顿了顿,抬头时眼里有星火在跳,“能藏秘密。”
雨还在下。
苏若雪拾起那半块残墨,墨香混着雨水的腥甜漫开。
她望着顾承砚伏案的侧影,见他正用铅笔在纸上勾勾画画,笔尖在“蚕”字的撇画上停了停,又加重几分。
窗外,夜校的孩子们还在唱着那首谣曲,混着江水拍岸的声响,漫过青石板路,漫过活账钟的铜铃,漫向更南的方向——那里,五处水碓的轮廓已在雨幕里渐渐清晰,而另一套藏着秘密的“账”,正从顾承砚的笔尖,悄悄爬进纸页的纹路里。
顾承砚的笔尖在宣纸上顿住时,窗外的雨丝正顺着窗棂爬进案头。
他盯着“丝”字最后一笔——原本该是流畅的提锋,此刻却被他刻意压出半粒米大的墨点。
这是第七次修改,桑木刻刀在指节间转了个圈,刀锋映着烛火,像极了他此刻眼底的锐光。
“阿砚。”苏若雪端着茶盏走近,青瓷与木案相碰的轻响惊得他抬眸。
她发间的银簪垂着细链,链尾那枚蚕形坠子正扫过他新写的“蚕书体”样张,“周先生送来的刻刀到了,是吴良材的老匠师连夜磨的,刀锋能剖茧不损丝。”
顾承砚接过铜盘里的刻刀,指尖抚过冰凉的刃背。
他想起三日前在夜校教孩子们识字时,阿福家小囡举着铅笔问:“先生,这字怎么长得像蚕宝宝爬过的痕迹?”他当时笑着揉乱小囡的羊角辫:“因为这是会说话的蚕书啊。”此刻看着样张上横竖间藏着的暗码——横画左低右高是“一”,撇捺交叉角度三十度是“南”,连笔处的断痕对应着钱庄的暗号——他忽然明白,所谓商道,原是要把每笔生意都变成活的线索。
“明日让阿福带孩子们去文具店。”他将刻刀递给苏若雪,“用新刻刀印教材,素笺要薄些,透得见背面的暗纹。”他的指节叩了叩“价”字右上角的缺口,“就说这是先生新创的‘瘦金变体’,日本人要查,就推给我在圣约翰教过书法的由头。”
苏若雪的指尖掠过“价”字缺口,忽然轻笑:“上次周慕云还说您的字‘软塌塌没骨’,如今这‘没骨’里倒藏着刀。”她将茶盏推近,“方才青鸟送来急报,苏州福兴织坊今早被宪兵队围了。”
顾承砚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抓起案头的《上海工商名录》,指尖在“福兴”二字上按出凹痕——那是他上月刚发展的联络点,专走浙北的生丝路子。
“周慕云选苏州动手,是想断咱们的茧源。”他扯松领口,墨迹未干的样张被风掀起一页,“但他忘了,福兴的账房先生是……”
“是陈叔公的关门弟子。”苏若雪接口,她从袖中抽出半张旧报纸,头版用红笔圈着“苏松贸易行涉嫌走私”的旧闻,“十年前周慕云替日商做假账,就是用的这个名号。陈叔公当年查过那案子,账本里夹着他画的印章模子。”
顾承砚忽然笑出声,指节抵着额头,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好个借刀杀人。福兴交出去的账本里,所有大额交易都盖着‘苏松贸易行’的章——周慕云要是敢查,就等于把当年的脏事翻出来晒。”他抓起外套往身上一裹,“走,去电报局,让宁波的老吴准备收礼。”
三日后的《申报》副刊上,一则“海关查获走私漆器”的短讯被顾承砚折了角。
他坐在顾苏织坊二楼的雅座里,听着楼下茶客的议论:“听说那批漆器里塞了账本,日本人审了三天三夜,会计都急得摔算盘!”他夹起一箸蟹粉小笼,余光瞥见青鸟从后门闪进来,湿淋淋的裤脚滴着黄浦江的水。
“宁波那边得手了。”青鸟抹了把脸上的雨,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老吴说,调包的账本是用仿宋雕版印的,连纸纹都跟原物分毫不差。”他打开油纸,露出半枚残破的印章——正是“苏松贸易行”的篆文,“周慕云今早去了虹口,出门时踢翻了痰盂,骂得比码头上的泼妇还难听。”
顾承砚捏着印章,指腹摩挲着残缺的“贸”字边角——这是陈叔公当年在卷宗里拓下的印模,连虫蛀的痕迹都复刻得一模一样。
他将印章收进檀木匣,抬头时正撞见苏若雪站在楼梯口,怀里抱着个湿漉漉的桑皮袋。
“渔婆刚从南市过来。”苏若雪走过来,桑皮袋里散出淡淡桐油味,“她说水碓的闸口今早开了,第一缸布漂出来时,水面上漂着一层蓝,像把天揉碎了泡进去。”
顾承砚接过桑皮袋,指尖触到油布下凸凹的纸页。
他解开绳结,一本泛着潮气的“共修册”落在膝头。
扉页上的字迹歪歪扭扭,是阿福家小囡的手笔:“水碓通了,第一缸布漂出来了。”翻到中间一页,某行“王阿大 出工八日”的小字旁,画着只翅膀尖尖的纸鹤——正是南市小学孩子们课间折的样式。
“纸鹤是暗号。”苏若雪指着那只简笔画,“小囡说,折三只纸鹤代表‘安全’,五只代表‘有货’。”她望向窗外,黄浦江的暮色里,一艘运煤船正缓缓驶离码头,“船老大是咱们的人,舱底压着三百匹醒蓝布,染缸里加了艾草,能防蛀。”
顾承砚合上“共修册”,指节抵着纸鹤的翅膀。
江风卷着湿意扑进来,吹得案头的“蚕书体”样张哗哗作响。
他望着运煤船的帆影没入夜色,忽然想起半月前在水碓遗址捡到的陶片——上面刻着“利涉大川”四个字,是光绪年间的匠人刻的。
此刻那四个字仿佛浮现在江面上,随着船行的轨迹,渐渐溶进更深的夜色里。
远处,海关的汽笛响了第三声。
顾承砚摸出怀表,秒针正指向“九”——这是皖南联络点约定的暗号。
他将“共修册”小心收进保险柜,转身时看见苏若雪正用鹅毛蘸着靛蓝染液,在新账本的封皮上画一只振翅的纸鹤。
窗外,运煤船的灯火已完全消失在江雾中,像一粒沉入深潭的星子,却在水下荡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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