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的雨比往日更沉,铅灰色云团压得外滩的梧桐树都垂了头。
顾承砚站在展场门口,看工部局的黑色轿车碾着水洼停稳,两个穿藏青制服的稽查员举着盖了红章的驱逐令,雨水顺着他们帽檐滴在限三小时内清场的字样上。
顾先生。为首的稽查员把公文往他怀里一塞,橡胶雨靴在青砖地上踩出湿嗒嗒的响,我们也是奉命——
知道。顾承砚打断他,指尖擦过公文边缘的水渍。
他早料到这一天,昨夜在阁楼翻《申报》时,头版还登着岩崎夫人参观巡展的照片,可后页夹缝里就夹着南京来电:商团不稳,速清异账。
他把公文折好收进袖中,转身冲里屋喊,阿福,带夜校的小子们拆展。
二十个系着蓝布围裙的学员从后堂涌出来,动作比往日巡展时更利落。
他们拆展柜的手稳得像量过尺,取账册时连虫蛀的边角都用桑皮纸托着——这是顾承砚教的规矩:老账不是纸,是活的。苏若雪抱着铜墨盒跟在队伍里,发梢沾着雨珠,见他盯着樟木箱出神,便把墨盒往他手里一塞:封条。
十二口樟木箱早摆在廊下,每口都刷了三层生漆,箱盖刻着缠枝莲纹。
顾承砚蘸了朱砂,在封条上重重盖下江南民间信义遗产的印。
最后一口箱子合盖时,他指腹在箱底暗扣上按了按——暗格里的真账册已被渔妇用浸过桐油的桑皮袋装走,此刻该顺着苏州河往南市码头去了。
顾先生!负责登记的小学徒举着移交文书跑过来,鼻尖冻得通红,档案馆的人说要当面签字。
顾承砚接过笔,墨迹在宣纸上晕开时,瞥见苏若雪正往装着假账册的箱子里塞什么。
她抬眼与他对视,袖中露出半截靛蓝布角——是前日被稽查队撕坏的信笺,她连夜用绣绷补好了。
雨丝忽然斜了。
苏若雪摸出帕子要给他擦脸,手却顿在半空。
顾承砚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展场后窗的旧书堆上,《长江航运志》摊开着,书页间夹着的铁路图被风吹得翻卷,露出萍乡、株洲、衡阳几个地名。
你要走?她声音轻得像雨打窗纸。
顾承砚把最后一口箱子的封条按实。
他想起三日前在电报局,给江西老周发的那封收桑种的密电;想起昨夜在阁楼,用算盘拨了七遍的民信阁筹建费用。我不走。他握住她沾着朱砂的手,信得走。他指腹摩挲她腕间的银镯,那是苏老爷临终前塞给他的,等上海真到了那一步,江西的丝债券、湖南的自治纪要,得有个地方接着。
就像这些老账——他望向江雾弥漫的方向,纸能烧,人嘴里的故事能传,可要是连讲故事的人都没了......
后堂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青鸟掀开门帘冲进来,斗笠上的水成串往下掉,在他脚边积成小水洼:南京的清源计划露底了。他扯下被雨水浸透的外套,从夹层里抽出张皱巴巴的纸,封锁长江下游,接管织业资产,遣散技术工人——他声音发紧,更狠的是周慕云那狗东西,给日军列了三十七个人的名单,都是参与影账计划的骨干。
顾承砚的手指在封条上一滞。
他认得周慕云,三个月前在汇丰银行门口撞见过,那人生得斯文,偏喜欢把大东亚共荣挂在嘴边。名单呢?
在这儿。青鸟把纸拍在桌上,雨水渗进墨迹,三十七个人里有八个是夜校的师傅,五个是染坊的老把式......
苏若雪的手攥紧了他的衣袖。
顾承砚能感觉到她指尖在抖,像去年冬天在染坊,她第一次见日本商社的人撕毁顾氏的订单。
他展开名单,目光扫过张阿婆陈染匠这些熟悉的名字,喉结动了动。
他们要抓人。他说,声音像淬了冰,抓的不是人,是这套信用网的骨血。他想起巡展首日,张阿婆攥着五十年前的借据掉眼泪:当年顾老爷多给我两匹布,说先给阿囡做嫁衣;想起陈染匠蹲在展柜前数靛蓝染缸的记录:这是我爹传给我的,染一百匹布要加七钱矾。这些人,这些故事,是比账册更金贵的活账本。
雨不知何时停了。
顾承砚推开窗,江风卷着湿意扑进来,吹得桌上的名单哗哗响。
他望着远处南市码头的方向,那里有他调走的真账册,有装着信笺的桑皮袋,有正在装船的煤块——而此刻更要紧的,是让这些活账本动起来。
青鸟。他转身时眼底有光,像暴雨后劈开云层的闪电,去码头,让渔妇的船等等。他抓起桌上的《长江航运志》,指尖重重按在两个地名上,再派三队人,一队去染坊,一队去缫丝厂,一队去夜校——
苏若雪忽然握住他的手腕。
她的手还是凉的,却带着股韧劲儿:我跟你一起。
顾承砚低头看她,见她发间别着那半枚经济稽查总署的篆印,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他笑了,笑得像要把所有的雨都蒸干:他抽出张空白信笺,蘸了蘸苏若雪带来的朱砂,在上面写了行小字,先去接张阿婆。
告诉她,当年顾老爷多给的两匹布,该让她阿囡的重孙女,在江西的染坊里,接着做嫁衣。
青鸟把信笺折成纸船,塞进怀里。
他转身要走,又回头看了眼顾承砚:要是他们追......
追不上的。顾承砚望着江雾渐浓的方向,因为我们要送的,从来不是账本。
窗外,最后一抹天光正掠过黄浦江面。
那些载着真账册的煤船,那些即将启程的活账本,正随着夜雾,一点一点,隐进更深的夜色里。
夜校教室的煤油灯被风掀得一跳,顾承砚的影子在粉墙上晃成一片。
二十个学员挤在长条木凳上,蓝布围裙还沾着白天染坊的靛青,此刻全直了腰杆——少东家今日没穿常服,月白长衫外罩了件洗得发白的粗布坎肩,袖口沾着墨渍,倒像个守着老账房过活的先生。
从明儿起,你们要学的不是盘丝头、算染费。他手指叩了叩讲台上的《蚕书》,封皮是用旧账册裱的,是把自己变成活的账。
底下响起细碎的抽气声。
最前排的小顺子蹭地站起来,袖口还别着前日拆展时用的桑皮纸:少东家,您是说......
日本人要烧账本,汉奸要抓人。顾承砚掀开窗,江风卷着潮腥气扑进来,可他们烧不掉会记账的手,抓不住会背账的脑。他从怀里摸出半本泛黄的《民信录》,纸页间夹着张萍乡丝行的旧当票,我要选二十个人,扮成各地商号的账房学徒。
每人带半本《民信录》,去汉口、去重庆、去长沙——他目光扫过台下发亮的眼睛,到了地头,就把半本拼成整的,把账记在当地人心里。
教室里静得能听见雨打瓦檐。
角落里突然传来抽噎声。
梳着麻花辫的阿秀跪了下来,膝盖撞在青砖上的闷响惊得油灯一跳。
她腕上还系着染坊的蓝布带,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少东家,我阿娘咳血半个月了......要是我走了,谁给她抓药,谁给她熬粥......
顾承砚走下讲台,在她跟前蹲下。
阿秀的眼泪滴在他坎肩的补丁上,洇开个深灰色的圆。
他伸手按住她发颤的肩膀,能摸到粗布下凸起的锁骨——这丫头上个月还在夜校教小徒弟认秤星,如今瘦得像片叶子。
阿秀,你阿娘的药钱,我让账房拨三十块现大洋。他声音轻得像哄孩子,却带着股笃定的热,再写张条子,十年内你挣的第一笔工钱,先还我。
要是你在外地立住了,接她过去——他从怀里摸出朱砂笔,在旧账页背面唰唰写,这是我顾承砚的手书,拿着去同福药铺,说顾少东家记的丝债,他们就给抓药。
阿秀抬头,见那行字力透纸背,顾承砚 欠阿秀娘医药费三十元 民国二十六年秋几个字底下,还盖着江南民间信义遗产的朱印。
她攥着纸页的手慢慢松开,抽噎声变成了轻轻的。
你们不是逃难。顾承砚直起身子,目光扫过每一张年轻的脸,是把账本走成路。他指节敲了敲讲台上的《民信录》,将来有人问,这信用从哪来?
你就说,是从一个不肯烧账的上海人手里,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木凳吱呀作响。
小顺子第一个站起来,把磨破的袖管往上卷了卷:我识字快,我去汉口!染坊的阿福跟着站起来,腰间还挂着染缸的铜钥匙:我会认靛蓝的七道色,去长沙的染坊能当师傅!阿秀抹了把脸,扶着桌沿站起,手里的纸页被攥得发皱:我去九江,我阿爹当年在那跑过船,有熟人。
顾承砚望着这些发亮的眼睛,忽然想起巡展那天,张阿婆攥着旧借据说的话:顾老爷的账,是拿人心写的。此刻他终于懂了——人心比纸页牢,人走比账存远。
启程当日的十六铺码头,细雨织成灰蒙蒙的帘。
顾承砚站在江堤上,看八名账行人提着青布包袱往客轮走。
阿秀的包袱角露出半截蓝布带,小顺子的草帽压得低低的,帽檐下露出半张伪造的长沙福记绸庄荐书。
苏若雪站在他身侧,手里攥着块干帕子,却没往他脸上擦——他的脸早被雨水打湿了,可眼里亮得像有团火。那封给民生公司的信......她轻声问。
顾承砚摸出贴身衣袋里的信笺,收件人重庆民生公司卢作孚先生几个字被他用桑皮纸仔细包着。卢先生的船能载煤,能载铁,他望着江心逆流而上的小火轮,汽笛声裹着雨丝撞在胸口,现在该让船知道,最金贵的货是会记账的人。
客轮的汽笛长鸣。
八道身影陆续消失在甲板的雨帘里,只留下青布包袱的角,像八片不肯沉的叶子。
顾承砚把信折得更紧些,忽然注意到江面上漂来艘乌篷船,船舷上沾着可疑的黄漆——那是日本商社的标记。
青鸟。他侧头唤了声。
刚从舱房回来的青鸟正擦着望远镜,闻言抬头,镜片上蒙着层雨雾。
他望着那艘乌篷船逐渐靠近码头,喉结动了动:少东家,镇江的线人前日说......
先记着。顾承砚打断他,目光仍锁在客轮的方向。
细雨顺着他的眉骨往下淌,模糊了眼底的暗涌。
江风卷着汽笛声掠过堤岸。
那艘乌篷船的船帘被掀开条缝,露出半张戴圆框眼镜的脸——是周慕云。
顾承砚的手指在衣袋里捏紧了信笺。
他望着客轮划破江面的白浪,忽然笑了。
这笑像雨夜里的火星,虽小,却足以引燃整片江雾。
三日后的清晨,青鸟浑身湿透地撞开顾苏织坊的门。
他手里攥着封被江水泡烂的信,字迹晕成模糊的团:镇江......扣了......
顾承砚正在修补染缸的漏缝,泥刀地掉在地上。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开局上海滩:我以商道破危局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