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的目光刚触及那抹靛青布角,苏若雪已抱着布卷走到近前。
炉火映得她睫毛上的雪粒微微发亮,指节却因攥得太紧泛着青白:承砚,你看这幅。
她抽出最上层的布,摊开在案上。
那是幅浅青底的童子拜观音图,绣工细腻,连观音袖口的缠枝纹都针脚齐整——可当苏若雪的指尖顺着布面缓缓摩挲到右下角落时,忽然顿住。
这里不对。她指甲轻轻挑开接缝,夹层里滑出半片焦黑的薄绢,边缘蜷曲如被火舌舔过的枯叶。
顾承砚立刻倾身,茶盏地磕在案上。
薄绢展开时,墨迹扭曲如被水浸过的蛛网,唯陈阿彩三字像钉子般钉在绢心——那是夜校里最勤快的女工,上个月刚把日资纱厂的夜班排班表抄在袜底带出来。
是伪造的。苏若雪的声音发颤,阿彩前天还帮我核对过三十车棉纱的账,她不可能......
顾承砚没接话。
他捏着残片凑近烛火,指腹蹭过焦边——触感不对,不是火盆里自然焚毁的毛糙,倒像被烙铁精准灼过。
又从抽屉里取出放大镜,盯着墨迹渗入纤维的痕迹:伪政府档案科的油墨,渗透方式和我们在工部局抄的样本一样。
苏若雪的手攥住桌沿:那为什么烧得这么......
太刻意。顾承砚突然把残片拍在桌上,他们要我们以为这是从火场里侥幸捡回的,可真要烧毁名单,谁会只烧半页?他抬头时眼底像淬了冰,青鸟。
话音未落,门一声被推开。
青鸟裹着寒气进来,靴跟磕在青砖上脆响:顾先生,查着了。
近半月周阿婆、阿福、春桃分别收到匿名信,内容都是指认对方通敌。他抖开三封未拆的信,封口处的蜡印还带着褶皱,信是从虹口寄的,邮戳被蹭花了。
顾承砚捏着信笺的手突然收紧,信角在掌心压出红痕。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又下大了,扑在窗纸上沙沙作响。
他突然笑了一声,指节在案上敲出急雨般的节奏:好个借刀杀人。
先抛块假证据引我们怀疑阿彩,再用匿名信让夜校骨干互相猜忌——等我们自己乱了阵脚,他们再坐收渔利。
苏若雪的指尖抚过那幅童子拜观音图,布面还带着织机的余温:那怎么办?
直接对质怕打草惊蛇,不查......
查,但不用嘴。顾承砚突然起身,扯下墙上的素灰布卷,明早把涉事的人都叫到静丝工坊。
每人发块未织完的布,限时两小时——他目光扫过苏若雪和青鸟,不许说,只许织。
织什么?
织自己最难忘的一段工作场景。
这能辨真假?青鸟皱眉。
布不说谎。顾承砚的指尖划过案上的残片,织工的手比嘴诚实。
真在纱厂干过的,织得出铁门的锈斑;真送过情报的,织得出弄堂的青石板——装出来的针脚,骗不过老织娘的眼。
第二日清晨,静丝工坊的织机都停了。
二十几个夜校骨干围在中央,有的攥着布角发怔,有的偷眼打量旁人。
顾承砚站在织机旁,声音像浸了霜的铜铃:开始。
陈阿彩是第一个低头的。
她咬着唇,指尖抚过素灰布面,像在摸阔别多年的老姐妹。
银针起起落落,渐渐的,布面上浮起道深灰色的线——是杨树浦纱厂的大铁门。
她织得极慢,针脚时密时疏,到门闩位置突然加快,锈斑被织成细碎的褐点,连门柱下那道半指宽的裂缝都纤毫毕现。
顾承砚背着手绕着众人走,目光扫过周阿婆织的米行柜台(算盘珠子的圆度分毫不差),扫过阿福织的码头跳板(木板节疤的位置和他上次描述的分毫不差),最后停在陈阿彩的布前。
火光里,那些锈斑的针脚突然让他想起半月前——阿彩蹲在工坊角落补破布,也是这样,针脚随着心跳的节奏忽快忽慢。
他抬手时,窗外的雪正好落在窗棂上。
苏若雪抱着一摞布走到他身边,发梢沾的雪已化了大半。
顾承砚望着她怀里的布卷,又望向角落几位眯眼打量布面的老织娘——她们的手指正轻轻抚过布纹,像在摸自己养了几十年的蚕宝宝。
若雪。他声音放轻,明日,劳烦你和几位师傅组个识心团
苏若雪抬头,正撞进他眼底的星火。
窗外的雪还在落,可工坊里的炉火,不知何时烧得更旺了。
顾承砚的目光在靛青布角多停了一瞬。
苏若雪顺着他的视线低头,指尖刚触到那片布,便觉掌心跳了跳——布面竟比其他卷更温热些,像是藏着团未熄的余火。
承砚,她轻轻抽起最上层的布卷,这是春桃织的。
春桃?
顾承砚眉心微动。
昨夜收布时他留意过,那姑娘缩在角落,织机声比旁人轻半拍。
此刻布面展开,是幅巡捕查夜图:月光斜切弄堂,两个戴大檐帽的巡捕提着灯,阴影里的米缸、墙根的青石板都织得纤毫毕现。
可当老织娘王阿婆颤巍巍抚过布面时,枯瘦的手指突然顿住。
不对。王阿婆喉间发出砂纸摩擦般的声响,这经纬......太齐整了。她把布举到窗前,雪光透进来,原本细密的针脚竟泛出冷硬的光,真在巡捕灯下吓过的人,手要抖的。她指腹划过巡捕皮靴的位置,你看这靴筒的褶皱,该是急着后退时踩出来的,可线脚直得像用尺子量过。
工坊里的呼吸声突然轻了。
春桃的脸瞬间煞白,指甲掐进掌心:我、我那天确实......
那天你在米行搬米,巡捕查夜是前月十五。苏若雪突然开口。
她翻出夜校的出勤本,指节敲在名字旁的红圈上,十五那晚你替周阿婆值夜,我亲自给你送过姜茶。
春桃的膝盖地磕在木凳上。
她望着顾承砚沉如深潭的眼,突然捂着脸哭出声:是周先生!
他说只要我往阿彩姐的布里塞假证据,再织段假经历,就给我娘治喘病的药......她浑身发抖,我、我没想害大家,我娘咳得整宿睡不着......
顾承砚垂眸盯着自己交叠的双手。
春桃的抽噎声里,他想起三天前在虹口药铺看见的价目表——那包特效止喘散要五块大洋,够普通人家半个月口粮。
去把错痕墙的织机擦干净。他忽然说。
春桃抬头,泪珠子挂在睫毛上。
苏若雪有些意外:承砚?
她的手会说谎,但织机不会。顾承砚走到春桃面前,弯腰拾起她脚边的断线,从今晚起,每夜戌时到子时,你在错痕墙织一段真话——织你背米时压红的肩膀,织你娘咳醒时漏雨的瓦缝。他指尖轻轻碰了碰春桃颤抖的手背,等墙织满了,你就知道,真话比药更能救人。
春桃怔怔地点头,被苏若雪扶着出去时,袖口蹭过顾承砚的长衫,留下块潮湿的泪渍。
第二日晌午,南市茶馆的天井里拉起了绳子。
二十余幅织证布在风里轻晃,像一片会说话的云。
顾承砚站在茶棚下,听着四周此起彼伏的惊叹——
看这米行柜台!我家阿爹的算盘珠子就是这么圆的!
这码头跳板的节疤,和十六铺三号栈的分毫不差!
更有个白胡子老布商挤到最前面,颤巍巍捧出个蓝布包裹:顾先生,我家被对头诬赖偷纱线,这是近三年的账本......他掀开布,露出泛黄的纸页,能不能也织段布?
布说我没偷,谁还能说我偷?
人群轰然应和。
顾承砚望着那叠账本,忽然想起昨夜苏若雪整理布卷时说的话:布是最笨的,只记得手指教过它的事。他朝老布商拱了拱手:明日起,静丝工坊设织证台,谁有冤屈,都来织段布。
《申报》的记者挤进来时,铅笔在本子上飞转。
第三日头版,一梭一线辨忠奸七个大字占了半版,还配了幅插图:老织娘眯眼抚布,顾承砚站在旁边,身后是飘满织证布的天空。
巡捕房的传票终究没送来。
顾承砚在办公室翻着新到的报纸,听见窗外有人喊:顾先生,张探长说夜校的事暂缓!
当晚,青鸟掀开门帘时,靴底沾着未化的雪。
他把一封烧焦边缘的信拍在桌上:从虹口邮筒截的,刚用蒸汽揭开来。
顾承砚展开信笺,墨迹还带着潮气:顾氏已建人心测谎仪,常规策反手段失效,建议启用高层渗透......观察员丙。信尾的字被朱砂重重圈了,像滴凝固的血。
他把信投进铜炉,火苗地窜高,映得窗纸上的雪影忽明忽暗。
苏若雪端着茶进来时,正看见他盯着跳动的火焰轻笑:他们总以为人心是块布,想织什么花样就织什么。他转头看向她,眼底有星火在烧,可他们不知道——
当一个人愿意把自己的痛织出来给人看,他伸手接住她递来的茶盏,他就再也不会为敌人演戏了。
炉中的信渐渐蜷成灰蝶。
苏若雪望着墙上新挂的织证布群,月光透过窗棂落上去,那些针脚竟泛出淡金色的光,像星河落进了人间。
这夜过后,上海滩的天总阴着。
顾承砚晨起看布时,常发现几幅素笺的纹路里浮出淡墨痕迹——像是有人在布里藏了字,又被潮气慢慢泡了出来。
更有跑单帮的客商来说,苏州、无锡的老织坊也有布显纹的怪事,都说老谱复现。
他站在静丝工坊的二楼,望着楼下忙碌的织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
那里缝着块靛青碎布,是春桃昨夜织的第一段真话:雨夜里,一个小姑娘背着半袋米,瓦缝里漏下的雨丝,正顺着她的后颈往下淌。
若雪,他突然喊,把库房里的老织谱搬出来。
苏若雪抱着一摞泛黄的绢本上来时,看见他望着窗外阴云,眼底浮起种奇异的光——像是期待,又像是早有预料。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开局上海滩:我以商道破危局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