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瓦堆里的碎瓷片硌得竹篓底发出吱呀声,顾承砚弓着背又往巷口挪了两步,眼角余光扫过街角糖粥摊。
那穿蓝布衫的摊主正用长柄勺搅粥,可手背上的茧子生在虎口——分明是拿惯了枪的。
他喉头滚了滚,枯瘦的手指在米糠袋口一松,淡黄的颗粒便顺着焦土裂缝蜿蜒,在原账房的青石板缝前积成个极小的三角。
老不死的!斜刺里窜出个戴瓜皮帽的后生,踢了脚他脚边的竹篓,老子刚扫干净的道,你倒来霍霍!顾承砚缩着脖子去捡滚散的米糠,浑浊的眼珠却瞥见对方靴筒里露出的黑皮枪套。
他抖着手赔笑:小爷饶过则个,我就捡点碎铜换俩馒头......话没说完,后颈突然被人扯住,那后生拎着他像拎只老母鸡,老子看你像共党探子!
王二!糖粥摊传来低喝,蓝布衫摊主擦着手走过来,上头说了,只盯紧往来的生面孔。他扫了眼顾承砚佝偻的背,这老叫花子在这儿转三天了,要真有料早翻出来了。王二哼了声松开手,顾承砚踉跄着栽进瓦砾堆,掌心被烧红的木刺扎出血,却借着捂嘴的动作把血抹在墙根第三块砖上——那里的焦痕下,藏着顾父当年用朱砂点的暗记。
等两个便衣骂骂咧咧走远,顾承砚才扶着断梁站起来,竹篓里的铜蚕钮硌着大腿根。
他望着被米糠标出的三角位置,喉间泛起苦意——那底下埋着的不只是商会密账,还有光绪三十年顾家长房为抗洋纱,联合十三家织户立的血契。
当年祖父说真东西要藏在最脏最破的地方,如今倒成了破局的钥匙。
法租界的窄屋飘着绣线的甜香,苏若雪捏着镊子的手微微发颤。
焦木碎片浸在药水里半日,原本炭黑的表面正泛起极细的纹路,像被风吹皱的水面。
她凑近煤油灯,睫毛在玻璃罩上投下颤动的影——那哪里是木纹?
分明是用绣花针在火前刻的数字,七组,每组四位,正是《江南实业志》的页码和行序。
若雪姐!小绣娘阿珠端着茶进来,见她盯着碎片发呆,这木头烧得黢黑,您看了三天......苏若雪把碎片往袖中一藏,指尖拂过案头摊开的《实业志》,阿珠,去把那叠湘绣牡丹样取来。她翻开书第108页,第三行的萧山陈记染坊几个字在灯下泛着暖黄,春寒宜添夹袄,她默念着顾承砚教的暗号,笔尖在信笺上落下,图样供参考。
当青鸟的皮鞋跟叩响窄屋楼板时,苏若雪刚封好最后一个信筒。
他没打招呼,直接把油皮纸包拍在桌上,周慕云调了工部局近三个月的出境记录,码头上多了三队便衣,日本商会......他顿了顿,开了个纺织改良所,说要复刻新生布,悬赏能说出染整流程的匠人,赏银五百。
苏若雪的指尖在信笺上洇开个墨点。
那新生布是顾氏去年刚研发的防缩水棉布,原本要给闸北的纺织厂做样本——若被日商学了去,整个江南的布庄都要被压死。
她抬头时,正撞见顾承砚掀帘进来,粗布短打还沾着瓦砾灰,可眼里亮得惊人。
正好。他扯下草帽,露出额角未干的血痕,青鸟,明早去虹口茶楼,放话出去,说有顾府旧仆要卖半本残谱,只要一张离沪船票。苏若雪愣住,残谱?
可咱们的《染经》......
他们要的是真东西,咱们就给假线索。顾承砚抓起桌上的《实业志》,手指划过浙西山道几个字,等他们追着残谱跑断腿,咱们的人早带着新织机进了山。他转向青鸟,记得把价码提得虚些,要让周慕云的人觉得这老仆是走投无路,不是设局。
青鸟点头,转身时又顿住:还有件事,我在档案库翻到张旧报纸——民国二十年,城南当铺收过块染坊的老招牌,掌柜姓陈。顾承砚的手指在桌沿一叩,眼里的光更亮了:好,让老陈头明晚来见我。
夜渐深,苏若雪替他包扎额角的伤,药棉擦过伤口时他皱了下眉。她轻声问。
他摇头,望着窗外的月光,等明天,该有人来送钥匙了。
次日黄昏的风裹着桂花香,城南当铺的木门一声开了。
账房里的老朝奉正擦着算盘,就见个驼背老染工踉跄着进来,腰间的靛蓝围裙洗得发白。
他从怀里摸出页泛黄的纸片,边角还留着火烧的焦痕,掌柜的,看看这个能当几个钱?
老朝奉接过纸片,借着窗口的光眯眼一瞧,手突然抖起来——那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正是顾氏绸庄当年独有的暗号:静丝堂根,待春而发。
老染工的靛蓝围裙在门框上扫过道淡青的痕,老朝奉的算盘珠子一声散了半桌。
他枯瘦的手指捏着纸片边缘,指甲缝里还嵌着陈年靛青,却把那张焦边的纸捧得比祖宗牌位还小心:您老......这方子打哪来的?
捡的。老染工咳了两声,弓着的背更驼了,前儿在顾家老宅废墟翻炭块,火没烧透的纸片子粘在瓦缝里。
我当是旧账,谁知道......他浑浊的眼珠往账房后墙的字匾上一溜,您老给个实价,我老伴儿病着,等钱抓药呢。
老朝奉没接话,抄起铜镇纸压住纸片,又从抽斗里摸出个放大镜。
镜片扫过第一行青矾三钱,苏木五两时,他后槽牙咬得咯咯响——这分明是顾氏秘传的苏木红染方,十年前顾老爷给英国领事夫人染寿衣,那抹红得发紫的颜色轰动了整个法租界。
再往下,蓝草染的三浸三晒步骤,茶褐染的晨露调浆要诀,全是市面上花大价钱都买不到的东西。
最底下那团模糊的机杼图,虽被火烧得缺了半角,可飞轮与梭箱的位置,像极了顾氏新织机的核心构造。
二十块。老朝奉突然把放大镜一摔,浑浊的眼珠里却烧着团火,破纸片子,当不得钱。
老染工的手猛地抖起来,靛蓝围裙擦过桌面时带翻了茶碗:二十块?
我给荣盛染坊当三十年掌作,月钱都不止这个数!他踉跄着去捡纸片,却被老朝奉抢在前头塞进檀木匣,嫌少?
明儿你再来,我让人拿给日本改良所的大岛先生看看——他压低声音,人家正满上海找顾氏的方子呢。
老染工的驼背慢慢直了些,喉结动了动:您老......真能说上话?
戌时三刻,后巷第三盏路灯。老朝奉把檀木匣锁进铁柜,钥匙在掌心攥出个红印子,带方子来,我保你见着大岛先生。
老染工走后,当铺后堂的煤炉地窜起团蓝火。
老朝奉擦了擦额角的汗,摸出块铜哨含在嘴里——这是他给日本商会当线人的暗号。
哨音刚响半声,后窗就被人敲了两下,穿黑西装的翻译官探进头来:顾氏的东西?
您瞧。老朝奉掀开匣盖,翻译官的瞳孔瞬间缩成针尖。
他掏出钢笔在纸片背面画了个樱花标记,我这就送虹口。
大岛先生要是高兴......他舔了舔嘴唇,您那老伴儿的药钱,改成二百块现大洋?
老朝奉的手在桌下攥成拳。
他望着翻译官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又低头看了眼纸片——第三行蓝靛根的位置,墨迹比别处淡了些,像被水浸过又重新描的。
他突然打了个寒颤,想起三天前在茶馆听说的:顾家那个蔫坏的少东家,连日本人的陷阱都敢往里跳。
三日后的虹口纺织改良所飘着焦糊味。
大岛正弯腰查看炸成废铁的织机,后颈突然被滚烫的机油溅了一下。八嘎!他踹了脚扭曲的飞轮,碎片撞在墙上——那飞轮的辐条比图纸上细了半寸,根本吃不住高速运转的力道。
是支那人故意改了尺寸!翻译官举着焦黑的图纸冲进来,老朝奉说这是顾氏旧仆卖的......
蠢货!大岛抄起图纸摔在他脸上,顾承砚的圈套,你也敢钻?他盯着地上躺着的日籍技师,白大褂上浸着血,突然笑了,正好,明天开记者会,就说支那工匠偷改图纸,蓄意破坏大东亚共荣。
同一时刻,法租界的阁楼里,苏若雪正把最后一页启事塞进信封。
她蘸了蘸朱砂,在封口盖了朵小莲花——这是顾承砚新创的商会暗号。若雪。顾承砚推门进来,手里攥着份刚出的《申报》,头版赫然印着改良所机毁人伤,日商怒斥工匠破坏。
他们越急,咱们越稳。他抽出苏若雪手里的信,把稿酬再加五成,匿名条款再写明白些——要让散在民间的老匠人们知道,说出来不丢人,反是护着老祖宗的手艺。
苏若雪望着他眼底的光,突然想起三天前在废墟里,他蹲在焦土上用米糠画三角时的模样。
那时他说:真东西要藏在人心里,藏在嘴里,藏在一代传一代的念叨里。如今她才懂,那些被烧了的账本、炸了的织机,原是引开豺狼的肉,真正的火种早撒进了千万个染缸、织机和茶棚里。
半月后的清晨,顾承砚在《实业新报》第四版看见了那篇《夜校笔记一则》。
他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茶水在杯口晃出个小圈——像炖蹄髈,初沸去沫,文火三刻,才出油光,这分明是新生布脱胶时的火候要诀。
他折起报纸塞进袖中,转身对苏若雪笑道:明儿让阿珠多买两斤糖糕,该给投稿的南市扫街人送谢礼了。
苏若雪正整理着新收到的信件,指尖突然触到个粗糙的纸角。
那信没贴邮票,封口用饭粒粘的,轻轻一揭就开了。
她刚要抽信纸,顾承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清明快到了,许是故人捎的信。
她抬头看他,见他望着窗外的梧桐树,目光温柔得像春夜的雨。
风掀起他袖中报纸的一角,民间织录四个字在晨光里泛着暖黄,像团刚点着的火苗,正顺着报缝往更远处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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