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顺着法租界阁楼的瓦檐滴落,苏若雪捏着信纸的指尖微微发颤。
无锡渔会的暗号在烛火下泛着淡褐色,谷雨前后,太湖芦苇荡有客来的隐字像根细针,扎得她心口发紧——原定交接铜蚕钮的技术骨干是苏记染坊的陈叔,他跟着顾承砚改良过三次靛蓝工艺,断不会无故爽约。
她将信纸揉成碎末扔进铜盆,看火星子舔着纸灰窜起又落下,转身从衣柜暗格里取出一支乌木簪。
簪头雕着并蒂莲,是顾承砚去年送的定情物,此刻被她别在鬓边,凉意贴着耳后皮肤。
太湖芦苇荡的晨雾还未散透时,苏若雪已立在泊船处。
竹篙点水的轻响由远及近,穿青布短打的少年从芦苇丛里钻出来,裤脚沾着泥,脸上还挂着未干的露水。阿姐?他脆生生唤了句,手往怀里掏了又掏,摸出个裹着油布的铁盒,阿爷说要给顾先生的。
铁盒边缘结着暗红的锈,苏若雪接过来时,指腹触到一处凹痕——那是当年日商砸坏织机时留下的,和顾承砚给她看过的老照片里,工人们护着的工具箱一模一样。
她喉头发紧,蹲下来与少年平视:陈叔呢?
陈阿公没等到谷雨。少年低头绞着衣角,指节上沾着水草汁,上个月涨潮,他撑船去采菱角,船翻在月亮湾。
走前拉着我手说,小锁子,阿爷当年跳黄浦江被救起,十三个人发过誓,顾家的手艺要传三代他突然仰起脸,眼睛亮得像晨雾里的星子,阿爷还说,你们播的种,我们一直看着发芽。
苏若雪的眼眶热了。
她解开油布,铁盒一声打开,里面躺着卷得整整齐齐的胶卷,片头用红绳系着片干枯的桑叶——正是顾承砚半年前让各地工人用的标记。
她把胶卷贴身收好,摸出块桂花糖塞进少年手心:替我谢谢阿爷。
少年舔着糖跑远了,船桨搅碎的涟漪里,苏若雪看见自己泛红的眼尾。
她摸出怀表,指针刚过七点,正是顾承砚在闸北仓库看织机的时辰。
顾承砚接到消息时,正蹲在染缸前调试新配的蓝靛。
缸里的水泛着翡翠色,他沾了点在指尖,对着光看了三秒——浓度刚好。
身后传来青鸟的脚步声,他头也不回:可是苏小姐的信?
不止。青鸟把写满字迹的纸页摊在他面前,无锡渔会说,交接的是个十二岁的渔家娃,铁盒里胶卷完好。他顿了顿,那孩子的阿爷,是当年跳黄浦江被救起的十三人之一。
染缸的热气腾起来,模糊了顾承砚的眼镜片。
他摘下眼镜擦拭,指节在镜架上叩了两下——十三人名单他倒背如流,带头的老周头去年冬天还托人送过两斤碧螺春,说看着小顾先生的布卖去南洋,比喝十坛黄酒还痛快。
有些契约,签在血脉里。他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落在染缸里的雨,我们总想着手把手教,却忘了...火种落在泥土里,自然会有新根长出来。
三日后,六座城镇的茶棚里多了首新童谣。
松江的老茶客拍着大腿唱:三月启种蚕儿胖,嘉善的船工却哼:四月启种茧儿香;青浦的孩童追着跑:七桥过江水不凉,南汇的阿婆摇着蒲扇:八桥过江月更亮。
青鸟把收集来的唱本往顾承砚桌上一撂,嘴角难得翘了翘:松江的版本改回了,南汇的娃娃现在都唱。他抽出张被茶水洇湿的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三月倒春寒,蚕宝宝要挨冻嘞——是卖馄饨的王伯的笔迹,他年轻时在顾记绸庄染过三年布。
顾承砚翻着唱本,指腹划过这些被修正的字眼,喉结动了动。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响,他忽然想起上个月在嘉定,有个挑着麦芽糖的老汉追着他喊:顾先生,你那布的缩水率,我刻在镇东桥第三块石缝里了!当时他只当是句疯话,此刻却在苏若雪新整理的信里,看见镇东桥石缝数据的字样。
你看。苏若雪抱着一摞信推门进来,发间的并蒂莲簪子闪了闪,苏州的信说夜里有人在桑田插标桩,标着晨露重,防白僵;嘉兴的风筝上画着染缸火候图,被孩子们追着跑时掉下来半张;还有...还有她翻出最后一封信,信纸边缘沾着稻穗,青浦的农妇说,她们把经线比例编成了织毛衣的花样。
她铺开一张泛黄的上海地图,用红笔在各个位置点上小点——松江的点旁标着,嘉善的点旁写着,南汇的点旁画了个小染缸。连起来看...她的笔尖沿着小点划了条曲线,是顾记二十年前的织机改良路线。
顾承砚凑近地图,鼻尖几乎要碰到纸页。
红笔点连成的线在他眼前晃动,恍惚间竟与记忆里老匠人们的脚印重合——七十年前,顾老太爷带着学徒们挑着织机走街串巷;三十年前,顾父背着染样册跑遍江南;如今...他望着地图上越来越密的红点,喉咙发紧。
我们藏了火种,苏若雪轻轻说,可没想到,风一吹,它自己就燎原了。
话音未落,楼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青鸟撞开房门,额角沾着汗,手里攥着张刚撕下来的报纸:顾先生,日本改良所的人...他突然顿住,看了眼苏若雪,又把话咽回去,码头那边有急讯,得您亲自去。
顾承砚接过报纸,头版标题刺得他眯起眼——大日本纺织改良所重启民间工艺调查。
他把报纸折起,塞进袖管,转身对苏若雪笑了笑:去把地图收起来。
苏若雪应了声,指尖抚过地图上最后一个红点——那是今天凌晨刚收到的信,来自崇明岛,写着潮位线与蚕室地基的距离。
她抬头时,顾承砚已经跟着青鸟出了门,脚步声在楼梯间回响,像敲在她心尖上的鼓点。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些,吹得地图角掀起又落下。
苏若雪伸手按住,看见被风吹开的信纸上,有行小字在阳光里发亮:我们记得,所以它们永远活着。窗外梧桐叶上的水珠“啪嗒”坠入铜盆时,楼下传来青鸟撞开木梯的声响。
苏若雪刚将地图塞进樟木箱,就见顾承砚已经转身走向楼梯口,青布长衫下摆扫过染缸边的水渍——他总说这样的脚步声,比算盘珠子响更让他安心。
“顾先生!”青鸟的声音带着风灌进阁楼,额角沾着的汗珠子在烛光里发亮,“码头线人刚传信,日本改良所花了三个月请的德国工程师,今天在虹口会馆骂娘呢!”他从怀里摸出个铜哨大小的留声机,摇柄转得飞快,沙哑的德语混着电流声炸出来:“这不是机器问题……是人的变量!”
顾承砚接过留声机时,指尖触到金属外壳上的余温——显然青鸟是揣在胸口跑过来的。
苏若雪凑近些,听见翻译的声音从留声机里漏出来:“他们的工艺长在生活里,不在实验室中。”
“好个‘人的变量’。”顾承砚突然笑了,指节叩了叩留声机,“上个月他们砸了我们在闸北的染坊,以为烧了《新生布工艺总纲》就能断根。”他抬头看向苏若雪,眼尾的细纹里泛着光,“可阿雪你看,苏州桑田的标桩,青浦农妇的织毛衣花样,这些哪是写在纸上的?是刻在灶头的砖缝里,编在哄孩子的童谣里。”
苏若雪摸出发间的并蒂莲簪,轻轻转了半圈。
簪头的莲花在烛火下投出两瓣影子,正落在她与顾承砚交叠的手背上:“就像陈阿公的铁盒,小锁子的桂花糖,他们记得的从来不是公式,是……是当年织机响时,阿娘在灶上炖的那锅菱角汤。”
青鸟突然挠了挠后颈:“还有件事。”他从裤袋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线人说改良所的人这两天在码头蹲守,盯着所有运桑叶的船。我猜……”
“他们要找的不是桑叶。”顾承砚把留声机推回青鸟手里,“是跟着桑农学看叶底的湿度,跟船工学算潮位线——这些连我们的技工手册都没写全的东西。”他抓起案头的《民间织录》残本,封皮被虫蛀出几个洞,“但他们永远学不会,因为我们的技术,是用眼泪和饭香喂大的。”
五月十五的江风裹着铁锈味。
顾承砚站在旧码头的碎石滩上,裤脚被齐膝的杂草勾得发皱。
这里曾停满运技工去南洋的船,如今只剩半截旗杆斜插在泥里,旗面早被潮水卷走,只余几根褪色的丝线在风里打旋。
“阿砚。”苏若雪的手覆上他攥着《火种册》的手背,“这是顾老太爷用半条命换回来的……”“正因为是命换的,才不能锁在铁盒子里。”顾承砚翻开烧去封面的册子,第一页是顾父用毛笔写的“经纬七法”,墨迹被当年的血渍晕开,“你看,这页是老周头在黄浦江里泡了三天,从沉船里捞出来的;这页是陈阿公躲在染坊地窖抄的,灯油不够,用蚕茧灰当墨。”他撕下第一页,火折子“刺啦”一声窜起,“现在,该让它们回到该去的地方了。”
纸页在江面上飘成红蝴蝶。
青鸟站在他右侧,手按在腰间的短刀上——这是他跟了顾承砚三年来,头一次没带枪。
苏若雪站在左侧,望着火焰映红的江水,突然轻声说:“上个月在嘉定,王伯把缩水率刻在镇东桥第三块石缝里时,我就想……或许最好的保存,是让每个记得的人都成为活的本子。”
最后一页纸烧尽时,江中心突然传来“哗啦”一声水响。
三人同时转头,只见条小渔船从芦苇丛里钻出来,船尾立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根竹篙冲他们喊:“阿爹说,今年春蚕结的茧子,要给顾先生织新被面!”
归途中经过郊外野庙时,暮色正漫过青瓦。
苏若雪先听见了歌声——“蚕宝宝,爬过桥,一爬爬到白云梢”,稚拙的童声混着破风箱似的沙哑嗓音,从半掩的庙门里漏出来。
顾承砚脚步顿住,青鸟的手刚要摸刀,就被他轻轻按住。
推开门的瞬间,灰尘在光束里跳舞。
七八个穿着补丁衣服的孩子围坐在蒲团上,中间坐着位盲眼老妪,银白的头发用蓝布扎着,正是顾记绸庄十年前被裁的老织工张阿婆。
她枯瘦的手指点着空气,孩子们跟着念:“经线密,纬线松,织出布来软如风”;墙根下,两个男孩用树枝在地上划着歪歪扭扭的格子,正是织机经纬线的模样。
“阿婆,‘软如风’后面是啥?”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拽了拽老妪的衣角。
张阿婆摸索着摸出块硬糖,塞进她手里:“后面啊……是‘布上绣着小囡笑,阿娘灯下补衣袍’。”孩子们哄笑起来,有个穿开裆裤的娃娃爬到“经纬线”上,把树枝踩得东倒西歪,却脆生生接了句:“补衣袍,暖宝宝,冬天不怕北风嚎!”
顾承砚倚在门框上,喉结动了动。
苏若雪看见他眼眶发红,却又笑得像那年在染坊第一次见他——当时他蹲在染缸前,看工人们把靛蓝染出十二种深浅,眼里亮得像有团火。
“我们还要做什么?”她轻声问。
顾承砚望着孩子们头顶晃动的烛火,晚风掀起他额前的碎发。
远处村落的炊烟正往暮色里钻,像无数根细丝在天地间游走:“什么都不做。”他声音轻,却像敲在青石板上的铜铃,“只要还有孩子愿意唱,我们就赢了。”
野庙的歌声飘出门时,掠过顾承砚肩头。
他立在门外良久,终究没踏进去——老阿婆的手还在空气中点着节拍,孩子们的笑声撞在褪色的神像上,这些声音该在没有惊扰的地方,自己长成一片林。
归途的山道上,苏若雪挽住他的胳膊。
山风卷着不知哪里飘来的童谣,若有若无:“蚕宝宝,爬过桥……”,顾承砚脚步微顿,侧耳听了听,又继续往前走。
山影渐浓处,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和苏若雪、青鸟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像三根缠紧的丝线,往更深处的暮色里延伸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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