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路尽头扬起一阵烟尘，两头毛色如青琉璃的巨狼踏风而至，肩胛处鬃毛翻卷如墨玉，四蹄生风时竟带起细碎的银蓝色弧光。狼车停在荣兴斋朱漆门前，乌木车架虽无雕饰，却被两道神骏的身影衬得气度不凡。
黄衫青年推门下车时，腰间双鱼玉佩叮咚作响。他着一身杏黄锦袍，领口袖缘绣着暗金线流云纹，发间玉簪映着日头，将面容照得愈发俊朗——剑眉斜飞入鬓，眼尾微挑时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偏偏鼻梁挺括，唇线清晰，又添了几分沉稳贵气。
荣兴斋的伙计们早看得呆了，连手里的算盘都忘了拨。街对面布庄的老板娘探出头，手里还捏着半匹云锦，半晌才喃喃道：\"这不是寻常的青毛狼，是西漠踏风部的异种...\"
\"贵客临门！\"掌柜的王老头从柜台后弹起身，青布长衫下摆扫过算盘珠子噼啪乱响。他亲自上前牵住狼缰，那平日里桀骜的巨兽竟温顺地蹭了蹭他的手背，惹得王老头眼角笑纹更深：\"公子里面请，上好的雨前龙井刚沏好。\"
青年颔首，玄色云纹靴踏过门槛时，檐角铜铃轻响，惊飞了两只蹲在瓦当上午睡的灰鸽。
掌柜朝穿青布短打的汉子使个眼色，那人便弓着腰去解车辕。狼毛混纺的车帷垂着暗纹，四匹银狼卸了套仍支棱着尖耳，喉间滚出低沉呜咽。主管颤巍巍将青铜链缠上粗壮廊柱，瞥见车厢暗格里露出半角玄色令牌，手一抖差点碰翻旁边的青瓷瓶。
\"贵客这边请。\"掌柜亲自撩开雕花木门的珠帘，紫檀木的清香混着墨锭味扑面而来。青年公子的月白锦袍扫过门槛时，腰间双鱼玉佩叮咚作响，他随手将沾了雪沫的斗笠搁在门边花架上，露出鬓边一缕银丝——原是用银线绾的发辫。
里间烧着银丝炭，火盆上架着的锡壶正咕嘟冒泡。掌柜亲自捧上雨前龙井，茶盏是前朝的冰裂纹汝窑。青年指尖叩了叩桌面，目光掠过墙上挂着的《山河社稷图》，忽然停在博古架第三层的青铜镇纸上——那饕餮纹竟与狼车辕头的纹样分毫不差。
掌柜的引着青年进了雅间，红木桌上已摆开七八道佳肴，蒸腾的热气裹着香气扑面而来。白玉盘里躺着清蒸鲥鱼，鱼眼清亮，鳞片闪着银光，汤汁里飘着几根碧绿的莼菜。旁边琥珀色的瓷碗盛着松茸炖鸡，肥厚的菌子吸饱了汤汁，露出温润的光泽。还有一盘蜜浸莲子，颗颗饱满如珍珠，裹着晶莹的糖霜，旁边点缀着嫣红的樱桃。
青年目光扫过，见那鹌子羹上撒着细细的松仁，水晶肘子切得薄如纸片，连最普通的炒时蔬都用翡翠般的菜心炒制。空气中弥漫着酱香、脂香与药香，各种香气丝丝缕缕缠在一起，却又层次分明，引人垂涎。
掌柜的笑着介绍：\"这鲥鱼是今早刚从江里捞的，松茸是云南来的新货。\"他指着那盘金黄的炸酥卷，\"这里面卷的是火腿和冬笋，您尝尝就知道。\"青年看着桌上冰裂纹的瓷盘、薄如蝉翼的玉箸，暗自心惊：寻常客栈哪有这般讲究，连盛醋的小碟都是汝窑的天青色。
紫檀木窗棂外夜色如墨，张世蟠修长手指捏着白玉酒杯，薄唇轻启将杯中残酒抿尽。陈年女儿红的醇香在雕花梨木桌上萦绕，他却微微蹙眉，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对面座位——那是荣兴斋化神修士林墨卿惯坐的位置。
\"王掌柜，\"他声音不高，尾音却带着玉石相击的清冽，\"你荣兴斋镇守的那位化神前辈，是嫌本侯的帖子分量不够，还是觉得这金陵城的宵小已经不值得他老人家出手了？\"
垂手侍立在五步外的掌柜顿时汗湿重衣，藏在袖中的手死死攥着褪色的账本。他偷眼瞥见张世蟠腰间悬挂的羊脂玉佩，那是当今圣上亲赐的\"定国公\"信物，忙不迭屈膝躬身：\"小的不敢！林前辈他...他今早还在後堂打坐，只是...\"
酒杯在指间转了半圈，张世蟠抬眼时，烛光恰好映在他狭长的凤眸里：\"只是什么？\"
\"是...是後厨送来的凝神香出了问题！\"掌柜膝盖一软跪在青砖地上，声音发颤，\"林前辈入定後便再未醒来，小的们撬开静室门时，只闻到满室异香，前辈他...他面色青紫，气息已经...\"
\"啪\"的一声，白玉酒杯在桌面上磕出细纹。张世蟠霍然起身，玄色袍角带起一阵疾风，原本慵懒的桃花眼骤然眯起：\"查。半个时辰内，我要知道那炉香的来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掌柜惨白的脸，\"若有半句虚言，你荣兴斋上下，就去陪那位林前辈吧。\"
雨后的阳光斜斜切进荣兴斋后院的花厅，张世蟠端起茶盏呷了口雨前龙井，方才因账房先生算错一笔漕运银子而起的火气，已随着檐角滴落的水珠渐渐平息。他将茶盏往酸枝木桌上轻轻一顿，目光扫过垂手侍立的掌柜周瑞：\"前儿让你查的南北市绸缎行情，如何了？\"
周瑞连忙躬身回话：\"回东家，南边新到的杭州织锦销路极好，尤其是水红撒花软缎，昨儿刚上架就被庆王府的管事订了二十匹。只是北地来的柞蚕丝近来价格有些浮动，小的已让伙计去通州仓库盘查存货，预备着秋冬的夹袄料子。\"
张世蟠点点头，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茶盏边缘：\"店里的老伙计们虽稳妥，却少了些闯劲。近来可有瞧着顺眼的后生？\"
周瑞眼睛一亮，忙道：\"还真有个叫小林的伙计，是去年冬天从苏州府过来的。这孩子本分，手脚也勤快，上个月库房盘点，他硬是凭着记性指出三匹云锦的入库日期有误，查对下来果然是前清账房记混了标签。前几日王御史家的小姐来挑寿宴用的织金缎，他还能说出每种纹样的典故，连王小姐身边的老妈子都夸他懂行。\"
\"哦？\"张世蟠抬了抬眼皮，语气里添了几分兴味，\"可识得字？算盘如何？\"
\"读过几年私塾，寻常的账本瞧得明白。算盘虽不及账房先生快，但稳当，从没错过数。\"周瑞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本泛黄的账册，\"这是他替绣活部新拟的定价单，您瞧瞧？\"
张世蟠接过账册，指尖划过工工整整的小楷，末了在\"百鸟朝凤苏绣屏风\"一行停住：\"这个价，倒比市价低了两成。\"
\"小林说近来南边绣娘不好招，不如薄利多销，先把名声打出去。\"周瑞笑道，\"小的瞧着这孩子不光会打算盘，心里头还有丘壑。\"
张世蟠将账册合上，放在桌上：\"明儿让他跟着去趟南城的染坊，看看新到的靛蓝料子。\"周瑞心下一喜，忙应了声\"是\"，眼角的皱纹里都堆起笑来——他知道，这是东家要提拔人的意思了。
荣兴斋的后院厢房里，檀香混着旧账本的霉味在午后的暑气里凝滞。张世蟠指尖捻着半枚刚从库房盘出的翡翠翎管，听掌柜赵德全嗫嚅着问起老宅那边的动静，眼皮都没抬。
\"前儿个二门上的老王说，东府里三太太又闹着要分例银......\"赵德全的山羊胡随着说话的节奏轻轻颤动，眼角的皱纹里堆着小心翼翼的探询。
张世蟠将翎管往紫檀木盘里一丢，发出清脆的磕碰声。\"分例银？\"他嗤笑一声，指尖在算盘上飞快拨弄，算珠噼啪作响，\"咱们柜上每月给老宅的月钱，哪回短了分文？\"
赵德全赔着笑：\"是不短，只是听说......听说老太太那边又添了新药方子，底下人嚼舌根说......\"
\"说什么？\"张世蟠终于抬眼，目光像淬了冰的钢针，\"说荣兴斋的银钱该填他们的无底洞？\"他将账本\"啪\"地合上，站起身时长衫下摆扫过满地的算珠，\"赵掌柜，你记好了——\"
窗外的蝉鸣突然噤声，厢房里只剩下张世蟠冷硬的语调：\"荣兴斋是开门做生意的，银钱流水、铺面进销才是根本。老宅里的事，左不过是东家长西家短，哪个太太的头面首饰少了，哪位爷的戏班子又闹脾气了——\"他顿了顿，指节叩着桌面，\"这些事，跟柜上的账本有关系吗？\"
赵德全被问得一噎，半晌才喏喏道：\"是没......没有直接关系。\"
\"那就不必理会。\"张世蟠重新坐下，翻开另一本账册，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声，\"往后谁再拿老宅的事来烦我，就直接去账房支月钱，卷铺盖走人。\"
赵德全看着东家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阴翳，终于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窗外的蝉又聒噪起来，阳光透过窗棂，在摊开的账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照不进那账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里藏着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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