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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皖老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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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诡异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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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没完没了。

灰暗的,绵密的,带着一股土腥气和若有若无的霉味,把整个世界都浸透成一团模糊的灰影。我记不清在这条似乎永远也到不了头的泥泞土路上走了多久,双腿沉得像灌了铅,每一次抬脚都带起黏腻的泥浆。视线被雨帘遮挡,只能看到前方几步远,两旁是影影绰绰、不见枝叶的枯树林,像一片片僵立的鬼影。

心里头那股邪火早就被这冷雨浇熄了,只剩下麻木和一种越来越浓的不安。这不对,导航早就没了信号,地图上压根没有标记这条破路,它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我只是想抄个近道,赶在天黑前到下一个落脚点,怎么会……

就在意识快要被疲惫和雨水泡散的时候,前方浓得化不开的灰暗里,突兀地出现了一片更深的轮廓。不是树林,是高低错落的建筑影子。我心头一跳,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

走得近了,才看清那竟是一座城的轮廓。古老的、残破的城墙蜿蜒开去,青黑色的墙砖被雨水浸透,颜色深暗,上面爬满了湿漉漉的苔藓,滑腻得让人心里发毛。一道巨大的、包着铁皮的城门敞开着一条缝,里面黑黢黢的,像一张沉默巨兽的嘴。城门上方,一块饱经风霜的匾额依稀可辨几个古体字——“无影城”。

无影城?这名字透着古怪。但雨更大了,砸在身上生疼,冷得牙齿都在打颤。回头路是绝不能走的,那无尽的泥泞和枯林比这城门更让人绝望。我咬了咬牙,侧身从门缝里挤了进去。

城里和城外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却又同样寂静。一条青石板铺就的长街向前延伸,两旁是古旧的木石结构房屋,飞檐翘角,门窗紧闭。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雨水顺着瓦檐滴滴答答,在青石板上砸开一朵朵小小的水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像是陈年的灰尘混合着某种……淡淡的草药香,又或者,是别的什么腐朽的东西。

太静了。除了雨声,什么声音都没有。没有脚步声,没有交谈声,甚至连一声犬吠鸡鸣都听不见。这份寂静沉甸甸地压在心口,让人喘不过气。

我沿着长街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希望能找到个避雨的地方,或者,遇到一个人。房屋的门窗后面,似乎总感觉有视线黏在身上,可当我猛地转头看去,却又只有一片空洞的黑暗。

也不知走了多久,前方街边一个不起眼的屋檐下,静静地站着一个人影。

他戴着一顶宽大的竹斗笠,披着厚重的蓑衣,整个人笼在一片阴影里,看不清面容。他就那样站着,仿佛亘古以来就在那里,与这雨、这城融为一体。

我心头微凛,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走过去。在这鬼地方,能遇到个活物总比一直对着死寂强。

“这位……大哥,”我试探着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请问,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才能出去?”

斗笠下,一道目光落在我身上,冰冷、审视,不带丝毫温度。那感觉不像是在看一个活人,倒像是在打量一件物品。过了好几秒,就在我快要被这沉默压垮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破旧的风箱:

“无影城。只在雨天现世。”

只在雨天现世?我心里咯噔一下,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那……雨停了就能出去?”

他发出一种近乎嗤笑的气音,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波动:“雨停,城隐。困在城中者,随之同化,成为城的一部分。”

同化?成为城的一部分?这话里的含义让我头皮发麻。

“什么意思?怎么同化?会怎么样?”我急声追问,恐惧攫住了心脏。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我看地面。“你看他们。”

我顺着他的方向望去。恰好这时,旁边一条小巷里,慢悠悠地踱出来一个穿着灰色长衫的老者,他手里提着一个篮子,步履从容,像是寻常出门买菜。雨水打湿了他的肩膀,他却浑然不觉。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他脚下的青石板上。

雨水浸润的石板,本该清晰地倒映出人影,尤其是在这种灰蒙蒙的光线下。可是……没有。

那老者脚下,空空如也。只有湿漉漉的石板,和溅起的细碎水珠。他,没有影子。

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冲上天灵盖!我猛地扭头看向街道另一边,一个妇人正推开二楼的窗户,探出身子收晾晒的衣物。她的身姿在雨中显得有些模糊,但同样,窗下、墙上,没有任何属于她的阴影。

整条街,目光所及之处,所有偶尔出现、行动如常的“人”,他们脚下,都没有影子!

他们走路,交谈,做着自己的事情,表情平静,甚至带着一种麻木的祥和。可这份“正常”在此刻的我眼里,变得无比诡异、惊悚!

“他们……他们……”我牙齿打颤,话都说不利索了。

“无影之人。”斗笠男人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字字如锤,砸在我心上,“你想离开,只有一个办法。”

他转向我,斗笠下的阴影里,那两道冰冷的目光死死锁定我:“七日。你最多能在此停留七日。七日之内,找到一个愿意为你留下影子的人。”

“留下……影子?”我完全懵了,“影子怎么留下?他们根本没有影子啊!”

“那是他们的事,也是你的事。”他的语气毫无波澜,“记住,你只有七日。七日一过,雨停城隐之时,你若还未得到影子,便会如他们一般,永远留在这里,失去你的影子,失去你的过往,成为这座城新的、无影的居民。”

他顿了顿,补充了最后一句,也是最让人绝望的一句:“而且,你必须是自己‘找到’的。强取、欺骗,皆无效。需他心甘情愿,‘给予’你。”

心甘情愿?在这座诡异的,所有人都没有影子的城里,找到一个愿意把根本不存在的影子“给”我的人?这怎么可能?!

我还想再问,那斗笠男人却不再理我,重新垂下头,像一尊雕塑般沉默下来,仿佛刚才那番关乎我生死存亡的话,只是随口一提的天气预报。

雨,还在下。冰冷地浇在我头上、身上,却远不及我心里的寒意。

我站在空旷死寂的街道中央,看着那些没有影子的人影在雨中来去,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误入蛛网的飞虫,无形的丝线正一点点收紧。

七天。我只有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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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我在近乎崩溃的恐慌中度过。

那斗笠男人的话像诅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七天,影子,心甘情愿。每一个词都透着荒谬和不可能。

我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城里乱窜。这座城不大,纵横几条街道,中心有个小小的广场,立着一座石刻的怪兽雕像,形态狰狞,在雨水中显得格外潮湿阴森。房屋大多老旧,有些甚至已经倾颓,露出里面黑黢黢的洞窟。城里的人对我这个外来者似乎见怪不怪,他们用那种空洞的、缺乏焦点的眼神扫过我,然后便各行其是。他们交谈的声音很低,像耳语,混杂在雨声里,听不真切。

我尝试着拦住一个看起来面善的老婆婆。她挎着菜篮,篮子里装着些我从未见过的、颜色暗淡的蔬果。

“婆婆,”我挤出一个尽可能友善的笑容,声音却控制不住地发抖,“请问……您,您知道影子吗?”

老婆婆停下脚步,抬起浑浊的眼睛看我,脸上布满皱纹,却没有任何表情。“影子?”她慢吞吞地重复了一遍,然后摇了摇头,撩起自己的衣摆,露出下面干瘦的、站在湿漉漉石板上的双腿。那里,空空如也。

“没有影子。”她平静地说完,不再看我,蹒跚着走开了。

我不死心,又找到一个在屋檐下玩泥巴的小男孩。孩子总该单纯些吧?

“小朋友,”我蹲下身,尽量让自己显得无害,“哥哥跟你玩个游戏好不好?关于影子的游戏。”

小男孩抬起头,脸蛋很干净,眼睛很大,却同样空洞无神。他歪着头,似乎在理解“影子”这个词。然后,他伸出沾满泥巴的小手,指了指自己脚下:“影子?没有呀。”他甚至还天真地原地跳了跳,像是在向我证明,确实什么都没有。

“那……那如果,有人需要影子呢?”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

小男孩困惑地看着我,摇了摇头,继续低头玩他的泥巴,嘴里含糊地哼着不成调的、诡异的歌谣。

一整天,我碰了无数次壁。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所有人的反应都如出一辙。他们不惊讶,不愤怒,只是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怜悯地向我展示他们空无一物的脚下,然后告诉我:“没有影子。”

“你看,我们根本没有影子,怎么给你呢?”

这句话,我听了不下数十遍。他们的笑容温和而麻木,像戴着一张统一的面具。这份“正常”的回应,比直接的恐吓更让人绝望。他们根本不觉得没有影子是什么问题,甚至无法理解我对影子的渴望和恐惧。

夜幕降临得很快。城里的夜晚并非漆黑一片,一种不知来源的、惨淡的青白色微光弥漫在空气中,勉强勾勒出建筑的轮廓,却照不出任何影子。我蜷缩在一处废弃宅邸的廊檐下,又冷又饿,身心俱疲。雨水带来的寒气钻心刺骨,更可怕的是那种逐渐被同化的感觉——我开始觉得这永恒的雨天和死寂是那么令人窒息,却又隐隐有种放弃挣扎、融入其中的诱惑。

找到愿意给我银子的人?这根本就是个死局。

第二天,我在饥饿和寒冷的驱使下,开始尝试融入这里,至少,先弄点吃的。

我来到城里唯一一家还在开门营业的店铺——一家门脸狭窄的米铺。柜台后面坐着一个穿着褐色短褂、面容枯槁的掌柜,正就着那惨淡的微光,慢吞吞地拨弄着算盘。算珠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店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摸了摸口袋,掏出几张被雨水浸得有些软塌的纸币。“掌柜的,买点吃的。”

掌柜抬起眼皮,看了看我手里的纸币,又看了看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摇了摇头,伸出干瘦的手指,指了指柜台角落放着的一个小筐,里面盛着几颗颜色灰白、像是某种根茎的东西。

“城里,不用这个。”他的声音干涩,“以物易物。或者……做工。”

我看着那几颗怎么看都不像能吃的东西,胃里一阵翻腾。“做工?做什么工?”

掌柜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极细微的、难以捉摸的东西。“城外,东边三里,有一片血粟田。去收一筐血粟回来,换你三天口粮。”

血粟?这名字听着就邪性。但我没有选择。跟着掌柜指点的方向,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城门。城外依旧是那片泥泞和枯林,但东边不远处,确实有一片田地,里面生长着一种从未见过的植物。秆株是暗红色的,叶片墨绿,顶端结着穗子,那穗子也是暗红色的,沉甸甸的,在雨水中像凝结的血珠。

田里已经有几个“人”在劳作了。他们动作机械,沉默无声,用骨节突出的手,小心翼翼地掐下那些血红色的穗子,放进身后的背篓里。我学着他们的样子,走进田里。靠近那些血粟时,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甜腻中带着铁锈气的味道,让人作呕。

干活的过程枯燥而疲惫。雨水不停地浇在身上,血粟的汁液沾在手上,留下难以洗掉的暗红色痕迹,像是干涸的血。旁边那些劳作的“人”自始至终没有看我一眼,也没有彼此交流,整个田地里只有雨水声和偶尔植株摩擦的沙沙声。这种氛围压抑得让人发疯。

我强忍着不适,勉强摘了半筐,实在累得直不起腰,便打算回去交差。就在我直起身,捶打着酸痛的腰部时,目光无意间扫过旁边一个正在弯腰劳作的老者的脚下。

田埂被雨水泡得泥泞,按理说,人站在上面,应该会留下更深的脚印凹陷,或许会有积水的倒影。但是,没有。那老者的双脚陷在泥里,可他身体下方的泥地,却平整得像没有人站在那里一样。这种视觉上的错位感极其诡异,让我心头一阵发冷。他们不是简单地“没有影子”,而是他们的存在,似乎无法在任何平面上留下光与影交互的痕迹。

带着那半筐血粟回到米铺,掌柜看了看,没说什么,从柜台下拿出三块黑乎乎的、像是粗粮窝头一样的东西递给我。我饿极了,也顾不得许多,接过就啃。味道难以形容,粗糙、寡淡,带着土腥味和一丝微弱的甜腻,像在咀嚼木屑和草根。但吃下去后,腹中总算有了点暖意,驱散了一些寒冷。

靠着这点食物,我勉强支撑着,继续我的“寻找”。我不再直接问影子,而是试图和他们交谈,了解这座城,了解他们。我问一个在门口编竹篓的老匠人:“老人家,这城一直下雨吗?”

老匠人头也不抬,手指灵活地翻动着竹篾:“嗯,一直下。”

“不下雨的时候呢?”

“不下雨?”他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似乎有些困惑,然后摇了摇头,“没有不下雨的时候。”

“那……你们从哪里来?在这里多久了?”

“从哪里来?”他重复着,浑浊的眼睛里一片茫然,“就在这里啊。一直在这里。”

他们的记忆是模糊的,断裂的。对于进入古城前的过往,几乎无人记得,或者语焉不详。时间在这里也失去了意义,只有永恒的雨天和死寂的循环。我试图从他们麻木的外表下,挖掘出一丝一毫可能存在的“意愿”或“情感”,但都失败了。他们就像被抽空了内核的躯壳,按照某种既定的模式活动着。

第三天,我在城里漫无目的地游荡时,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城里所有的水,无论是雨水积成的水洼,还是少数几口尚未干涸的古井里的井水,都映不出倒影。

我趴在一口井边,探头往下看。井水幽深,泛着微光,能隐约看到水底的石块,却唯独看不到我自己的脸。那水面就像一块劣质的黑玻璃,只反射光线,不映照影像。我伸手搅动井水,涟漪散开,依旧空空如也。

这座城,拒绝一切影像,吞噬一切影子。

绝望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时间过去近半,我却连一丝一毫的希望都看不到。那个斗笠男人,每次我濒临崩溃时,总能在某个街角、某个屋檐下看到他那沉默的身影,像是一个无声的倒计时牌。

第四天,我几乎要放弃了。我躺在废弃宅邸的干草堆上,看着屋顶破洞处漏下的雨水,心想,就这样吧,成为他们的一员,似乎也没那么可怕,至少不用再忍受这种无望的挣扎和恐惧。

但求生的本能,或者说,是不甘心的念头,还是支撑着我站了起来。我决定换个思路。既然活人不行,那……死物呢?这座城本身,或者城里那些看起来有年头的物件,会不会有线索?

我开始留意那些看起来最古老、最特别的建筑。在城的最高处,靠近城墙的地方,我发现了一座不同于普通民居的殿宇。它更加高大,气象森严,虽然同样残破,门楣上却还残留着精美的雕刻,只是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了。殿门紧闭着,上面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巨大铜锁。

我绕着殿宇走了一圈,在后墙找到一个破损的窗洞,勉强能钻进去。殿内比外面更加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灰尘和腐朽的味道。借着从破窗透进来的微光,我看到殿内立着几根粗大的柱子,上面似乎刻满了壁画。

我凑近了仔细看。壁画的内容很抽象,色彩剥落严重,但依稀能辨认出一些图案。似乎描绘着某种祭祀的场景,许多人跪拜在地,朝向一个高处的身影。那身影模糊不清,但脚下,却拖着一道清晰的、浓黑的影子!而在另一幅壁画上,则描绘着天空乌云密布,雨水倾盆,地面上的人们的影子在雨中变得淡薄,最终消失。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这些壁画似乎在讲述这座城失去影子的历史!是因为那场雨?还是因为某种祭祀?

我急切地想要看更多,但剩下的壁画损毁得更严重,难以辨认。只是在殿宇最深处,似乎有一个神龛,里面空无一物。但在神龛下方的供台上,我摸到了一些刻痕。那似乎不是文字,而是一些扭曲的、含义不明的符号。

正当我全神贯注地研究那些符号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

“你不该来这里。”

我吓得魂飞魄散,猛地转身。只见那个斗笠男人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在了殿门口,蓑衣上的雨水正一滴滴落在地上,融入积尘之中。他依旧戴着斗笠,看不清脸,但那股冰冷的压迫感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我……我只是想找找线索……”我声音发颤,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靠在了冰冷的供台上。

他没有走进来,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门神。“有些过往,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出去。”

我不敢违逆,连忙从窗洞又爬了出去。回到雨中,冷风一吹,我才发现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那个殿宇,那些壁画,还有斗笠男人的反应……这里一定隐藏着关键的秘密!

第五天,我决定从斗笠男人身上寻找突破口。他显然和那些麻木的居民不同,他知道更多,而且,他似乎拥有某种“管理者”的身份。他为什么告诉我规则?他到底是什么人?

我一整天都在有意无意地跟踪他。他似乎没有固定的居所,总是在城中巡视,脚步无声,像一道飘忽的鬼影。他偶尔会停下来,看着某个无影的居民忙碌,或者抬头望向永远灰蒙蒙的天空,一站就是很久。

有一次,他停在那个中心广场的怪兽石雕下,伸出手,抚摸着石雕被雨水冲刷得光滑冰冷的表面,动作很轻,似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怀念?还是憎恨?

我鼓起勇气,再次走上前。

“你到底是什么人?”我问,“你也不是没有影子,对吧?你和他们不一样。”

他缓缓转过身,斗笠下的阴影对着我。“我是什么人,与你无关。你只需记得你的期限。”

“那座殿宇里的壁画……”我试探着说,“影子是因为那场雨消失的,对吗?以前的人是有影子的?”

他的身体似乎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沉默了片刻,他才冷冷道:“那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我怎么不能关心?!”连日来的恐惧和绝望在这一刻爆发了,我几乎是在冲他吼叫,“这关乎我的命!你们这里发生了什么跟我没关系!我只想离开这个鬼地方!那个心甘情愿给我影子的人根本不存在!这是个骗局!对不对?!”

他静静地听着我的咆哮,没有任何反应。直到我吼完了,气喘吁吁地瞪着他,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规则就是规则。存在,即是合理。找不到,是你无能。”

说完,他不再理会我,转身融入雨幕,消失在了街角。

无能……这两个字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是啊,我确实无能,连一丝希望都抓不到。

第六天,距离最后期限只剩下一天了。城里开始出现一种微妙的变化。那些原本对我视若无睹的居民,看我的眼神似乎多了一些别的东西。不再是完全的麻木和空洞,而是……一种隐秘的期待?或者说,是怜悯?他们依旧会在我询问影子时,微笑着撩起衣摆,展示空无一物的脚下,但那笑容背后,仿佛藏着某种心照不宣的秘密。

这种变化让我毛骨悚然。我感觉自己像是一头被圈养的牲畜,屠刀已经举起,周围的看客们正在等待着献祭的时刻。

傍晚时分,雨似乎小了一些,但天色反而更加阴沉。那种弥漫在空气中的惨淡微光,似乎变得浓郁了些。我失魂落魄地走在回废弃宅邸的路上,经过一条狭窄的小巷时,忽然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压抑的、细微的啜泣声。

在这座死寂的城里,任何异常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刺耳。我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屏息凝听。哭声断断续续,像是个女人。

鬼使神差地,我循着声音走进了小巷深处。在一个堆满杂物的角落里,蹲着一个穿着素色衣裙的女子,她的肩膀微微耸动,正是她在哭泣。

这是我进入无影城以来,第一次看到有人表现出如此鲜明的情感。

“你……你怎么了?”我小心翼翼地靠近。

女子受惊般抬起头。她看起来年纪不大,面容清秀,但脸色苍白,眼睛红肿。看到我,她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惊慌的神色,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别怕,”我连忙停下脚步,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和,“我只是路过,听到你在哭……发生什么事了?”

女子警惕地打量着我,嘴唇翕动了几下,才低声道:“你……你是新来的?”

我点点头。“第六天了。”

她的眼中瞬间涌出更大的恐惧和……同情?“第六天……明天,明天就……”

“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对不对?”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地追问,“告诉我!到底怎么样才能找到影子?那个心甘情愿的人,到底存不存在?”

女子低下头,双手紧紧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蚋:“存在的……传说,是存在的。但是……但是那需要……需要唤醒‘影之本源’……需要极大的执念和……牺牲……”

“影之本源?那是什么?在哪里?”我急不可耐。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女子猛地摇头,泪水又涌了出来,“我只知道,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外来者……他……他骗走了守城人的影子……然后,雨就再也没停过……”

守城人?骗走影子?我的心猛地一沉,想起了斗笠男人抚摩石雕时那复杂的眼神,想起了他冰冷的话语。

“守城人……是那个戴斗笠的男人吗?”我声音干涩地问。

女子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名字,连连摆手:“不能说……不能提他!他……他就是因为失去了影子,才不得不永远留在这里,守着这座城,守着这场雨……他恨……恨所有外来者……”

她的话像一块块拼图,和我之前的发现逐渐吻合。那座殿宇的壁画,斗笠男人的异常……三百年前的欺骗,失去影子的守城人,永恒的雨,无影的城民……

“所以,根本没有人会心甘情愿给我影子,对吗?”我惨然一笑,“因为那个唯一可能还保有‘影子’概念的人,他最恨的就是我这样的外来者。这根本就是个死循环,是他的报复,对吗?”

女子没有回答,只是用充满怜悯和恐惧的眼神看着我,然后猛地站起身,踉踉跄跄地跑出了小巷,消失在昏暗的雨幕中。

我独自站在小巷里,浑身冰冷。真相似乎大白,却更加令人绝望。

第七天,终于来了。

这一天,城里的气氛明显不同了。雨下得格外大,哗哗的雨声几乎掩盖了一切。但在这雨声之下,似乎涌动着一种无声的躁动。那些无影的城民们,不再像往常那样分散活动。他们开始从各自的房屋里走出来,沉默地汇聚到街道上。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交流。他们只是默默地走着,朝着城市中心广场的方向。男女老少,所有人都出来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动作却整齐划一,像一支沉默的军队。

我躲在废弃宅邸的门后,透过门缝看着外面这诡异的一幕,心脏狂跳。最后的时刻要到了。

我该怎么办?冲出去,做最后的乞求?还是躲在这里,祈祷奇迹发生?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汇聚的人流越来越多,几乎塞满了所有的街道。然后,我看到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提着一盏灯笼。

那是一种白色的、椭圆形的灯笼,像是用某种薄韧的皮纸糊成,散发出一种惨白惨白的光晕。在这昏暗的雨天下,成千上万盏这样的白灯笼被同时点亮,汇成一片惨淡的光的海洋,照亮了一张张麻木的脸,却照不亮他们空无一物的脚下。

这景象,比完全的黑暗更令人心悸。

他们举着灯笼,开始缓缓向我所藏身的这片区域合围过来。脚步踏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而整齐的声响,咚咚咚,像是敲在我的心脏上。

无处可逃了。

我深吸一口冰凉的、带着雨腥味的空气,推开破败的木门,走了出去。

当我出现在街道上时,所有举着灯笼的无影者,动作整齐划一地停了下来。成千上万道空洞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那惨白的光晕从下方照亮他们的脸,使得他们的面容看起来越发扭曲、不真实。

他们 silent 地围成一个巨大的圆圈,将我困在中央。雨水淋在我头上、身上,冰冷刺骨,但我已经感觉不到了。我只是死死地盯着人群分开的方向。

那里,那个戴斗笠、披蓑衣的男人,缓缓地走了过来。他手中没有提灯笼,但所有灯笼的惨白光芒,似乎都汇聚到了他身上,让他成为这片诡异光海的中心。

他走到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抬起手,轻轻摘下了头上的斗笠。

这是我第一次看清他的脸。

一张饱经风霜的脸,看不出具体年纪,五官深刻,线条冷硬。最让人心惊的是他的眼睛,那里面不再是之前纯粹的冰冷,而是翻涌着无数复杂的情绪——刻骨的仇恨、积压了数百年的痛苦、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找到你了。”他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地穿透哗哗的雨声,落在我的耳中。

我看着他,看着周围这片由无影者和惨白灯笼构成的绝望之海,反而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三百年前,”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雨中断断续续地响起,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嘲讽,“你也是这样……骗走我的影子的?”

我用的是那小巷女子话里透露的信息,加上我的猜测。是试探,也是最后的求证。

斗笠男人——或者说,三百年前的守城人,他的瞳孔猛地收缩,脸上肌肉微微抽搐,显露出被刺痛的神色。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但那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周围那些沉默的无影者,以及他们手中提着的、散发着惨白光芒的灯笼。

“你看清楚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了太久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怨毒,“灯笼里,是什么?”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顺着他所指,聚焦在离我最近的一个老者提着的灯笼上。那惨白的光晕似乎有某种魔力,吸引着我的视线穿透那层薄薄的、像皮纸一样的灯罩……

起初是模糊的一片,但当我凝神细看时,那光晕仿佛褪去了一层纱,显露出灯笼内部的景象——

那里面,没有灯烛。

蜷缩着的,赫然是一段干枯、扭曲、肤色灰败的……断指!那断指像是被什么利器斩下,断面粗糙,静静地悬浮在灯笼中央,散发出那诡异的、替代了烛光的惨白光芒!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和恐惧直冲喉咙!我猛地扭开头,又看向旁边一个妇人提着的灯笼。

里面是一只干瘪的、指甲脱落的耳朵!

再旁边,一个孩童提着的灯笼里,盛放的是一颗混浊的、失去了所有神采的眼球!

我发疯似的环顾四周,目光所及之处,每一盏惨白的灯笼里,装着的……竟然都是人体残缺的部件!手指、脚趾、耳朵、鼻子、甚至……内脏的碎片!它们都以一种违反常理的方式悬浮着,散发出这照亮了雨夜古城、却照不出丝毫影子的诡异光芒!

这些……这些就是无影城居民们的……“肢体”?他们用自己生前残缺的部分,作为照亮这座永恒雨夜的“灯”?!

无尽的恐惧和恶心瞬间将我吞没,我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守城人看着我崩溃的样子,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残忍的、满足的冰冷笑容。

“现在,你明白了吗?”他一步步向我逼近,声音如同这冰冷的雨,渗入我的骨髓,“这座城的每一个人,都曾被剥夺,都曾残缺。他们的影子,连同他们完整的身体,早已在三百年前那场背叛中,被献祭,被吞噬!”

“而你——”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了三百年的滔天恨意,“三百年前,你就是用这副可怜无助的模样,骗走了我的信任,骗走了我作为守城人赖以维系古城光暗平衡的‘本源之影’!导致阴阳逆乱,永夜之雨降临,全城之人失影化残,永世不得超生!”

他猛地伸出手,指向我的胸口,那手指干瘦,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庞大的压力。

“你说要找一个心甘情愿为你留下影子的人?”他嗤笑着,笑声在雨夜中显得格外凄厉,“看看他们!看看我!我们谁还有影子可以给你?!”

“你的期限已到!你的存在本身,就是这座城痛苦的根源!今夜,雨停城隐之前,你将成为这座城新的‘核心’,你的影子,将被剥离,你的肢体,将化为新的‘灯盏’,你的痛苦,将融入这永恒的雨夜,循环往复,永无止境!”

周围所有的无影者,同时上前一步,他们手中的灯笼光芒大盛,那惨白的光晕如同实质,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向我笼罩过来。光芒照在我身上,我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脚下——

在那无数盛放着残肢的灯笼发出的、吞噬一切影像的惨白光芒中,我脚下,那片湿漉漉的青石板上,一道浓黑的、属于活人的、再正常不过的影子,被清晰地映照出来,扭曲着,颤抖着,如同我此刻绝望的灵魂。

这道影子,在这片无影之地,显得如此突兀,如此……美味。

守城人看着那道影子,眼中爆发出炽热而疯狂的光芒,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这等待了三百年的复仇时刻。

“以你之影,”他高声宣告,声音与雨声、与古城某种深藏的嗡鸣共振,“偿我城三百年雨夜孤寂!”

那由无数残肢灯笼发出的惨白光芒,如同活物般扭曲、汇聚,变成无数道冰冷的、带着强烈吸力的触手,缠绕上我的身体,尤其是缠绕上我脚下那道颤抖的、浓黑的影子。

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撕裂感猛然传来!仿佛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正被硬生生地从我的存在根基上剥离出去!比肉体上的凌迟还要痛苦千万倍!

“不——!!!”

我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那惨白的光芒和无尽的痛苦吞噬。

视线开始模糊,守城人那扭曲而快意的面孔,周围无数麻木而空洞的眼神,还有那漫天遍野、盛放着残缺肢体的惨白灯笼……这一切都旋转着,融入无尽的黑暗和冰冷的雨水中。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瞬,我仿佛听到,那哗哗的雨声,似乎……真的变小了。

……

雨,停了。

无影城,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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