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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8章 秋日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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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的头一场霜,还没等到天亮,就在夜里无声无息地落下了,薄薄的一层,覆盖在龟裂的、渴死的土地上,泛着种凄凉的灰白。李家坳,窝在大山褶皱里的这么个小村子,像是被这霜,也被这持续了快一年的旱,彻底抽干了最后一丝活气。太阳是早就变了脾性,毒辣得不像秋日,明晃晃地悬着,把天空烧成一种无情的、褪色的蓝。山上的树,早早秃了顶,残存的几片叶子蜷缩着,挂在枝头,风一过,不是摇曳,是干巴巴地摩擦,发出骨头折断似的脆响。田里更不用说,硬得跟石头一样,裂缝纵横交错,张着贪婪的口,偶尔有气无力地卷上几缕干燥的尘土。那口养活了李家坳祖祖辈辈的老井,也见了底,黑洞洞地朝着天,像一只盲了的眼。

村东头那棵老银杏,据族谱上模糊的记载,怕是已有上千年的岁数,此刻也失了往日顶天立地的绿意,枝叶稀疏,露出后面破败的祠堂一角。树下,黑压压地站满了人。全村的人,能走动的,似乎都聚到了这里。没有交谈,没有哭泣,甚至连粗重的喘息都听不见几分。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比头顶的旱情更让人喘不过气。

人群中央,靠近老树根那块平日里祭祀用的、被踩得光秃秃的空地上,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李老根,李家坳如今辈分最高的老人,也是这祭祀的主持。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深色布衫,背佝偻得厉害,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比田里的裂口更深,更绝望。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把枯黄的、带着泥块的麦穗,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另一个,是阿七。

阿七就站在他对面,穿着一身半旧的、还算干净的蓝布衣裳,是村里姑娘常穿的那种。她太瘦了,宽大的衣服空落落地挂在身上,更显得她单薄得像秋日里最后一片随时会飘走的叶子。头发枯黄,脸色是一种长年吃不饱的、营养不良的苍白。她微微低着头,眼睛看着自己脚前那一小片地,眼神空洞,里面什么也没有,没有恐惧,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属于活人的波澜。好像眼前这一切,这黑压压的人群,这决定她生死的气氛,都与她无关。

她是个孤女。爹娘死得早,早到村里大部分人都快记不清他们的模样了,只模糊记得也是死在某一年的大荒里。她是吃百家饭,穿着百家衣,在东家一口粥、西家一口汤的施舍和偶尔的白眼里,磕磕绊绊长大的。没有兄弟姐妹,没有至亲,像这山野间一株无人问津的野草,自生,如今,也要自灭了。

李老根抬起浑浊的眼,扫了一圈沉默的村民,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沙哑的声音,像是破旧风箱在拉扯:

“规矩……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不能破。”他顿了顿,似乎在积蓄力气,也似乎在说服自己,“今年这光景,大家……都看见了。再不下雨,再不长庄稼,咱们李家坳,就真要绝户了……”

没有人应和,只有死一样的寂静。

“献祭……选了阿七。”李老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但很快又被一种硬邦邦的东西压了下去,“她是孤女,命……轻。为了全村,她……她得去。”

人群里,似乎有谁轻轻抽了口气,又立刻屏住了。几个站在前排的妇人,下意识地别开了脸,不敢去看场中那个单薄的身影。

李老根转向阿七,把手里那把枯麦穗递了过去,动作僵硬,带着一种程式化的残忍。“阿七,拿着……路上,也好有个念想。”

阿七没有动,依旧低着头,看着地面。

李老根的手在空中僵了片刻,最终还是把那把毫无生气的麦穗,塞进了阿七冰凉的手里。枯硬的麦秆刺痛了她手心薄薄的皮肤。

“时辰……到了。”李老根哑声宣布,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背上了更沉重的枷锁。

几个事先安排好的、同样沉默的中年汉子从人群里走了出来。他们脸上没什么表情,或者说,所有的表情都已经被连日来的饥饿和对旱灾的恐惧磨平了。他们不敢看阿七的眼睛,只是机械地走上前,其中一人拿过一副粗糙的、用旧木板钉成的薄棺——那甚至不能称之为棺材,只是一个长条形的木头盒子。

没有仪式,没有悼词,只有行动。他们示意阿七躺进去。

直到这时,阿七才有了点反应。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第一次,从自己脚前移开,缓缓扫过面前这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那些看着她长大的叔伯,那些曾给过她一碗饭的婶娘,那些一起爬过树、摸过鱼、如今却躲闪着她目光的伙伴……她的眼神里,依旧没有恨,也没有泪,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

她什么也没说,顺从地,自己爬进了那口薄棺里。木板粗糙的木刺,划过了她的手臂,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

棺盖合上的声音,沉闷而刺耳,在这寂静的空气中突兀地响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随后,是钉子被锤子一下一下砸进木头的“咚咚”声,不紧不慢,带着一种残酷的节奏感,宣告着一个生命的终结。那声音在祠堂前回荡,在老银杏树下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震荡。

几个汉子抬起了这口薄棺。队伍开始移动,沉默地,向着村外那座名为“落魂坡”的山岗走去。那里,是李家坳世代埋葬死人的地方,也是……执行这种特殊“献祭”的传统地点。村民们默默地跟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干硬的土路上,脚步拖沓,像一群送葬的鬼魂。

落魂坡上,一个深坑已经提前挖好了。黑黄色的泥土堆在坑边,散发着泥土特有的腥气,混杂着干旱带来的焦枯味道。坑挖得并不深,也不大,刚好能容下那口薄棺。

薄棺被缓缓放入坑中,落在坑底,发出“噗”一声轻响。

泥土开始被铁锹扬起,一锹,一锹,覆盖在棺盖上。先是稀疏的土块砸落,发出“啪啪”的声响,很快,泥土连成了片,沙沙地落下,将那抹蓝色,将那点残存的生命气息,彻底掩埋。

就在最后一锹土即将覆盖上去,泥土已经埋到棺盖边缘的刹那——

棺木里,突然传出了声音。

不是哭喊,不是哀求,也不是诅咒。

是阿七的声音,很轻,很清晰,像一阵微凉的风,穿过厚厚的土层和棺木,钻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那声音平静得可怕,带着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甚至不属于活人的空洞。

她说:

“我会回来的。”

最后一捧混杂着碎石和草根的干硬土块,从颤抖的手中落下,覆盖了那口薄棺最后一点裸露的木板边缘。原本还能看出形状的土包,此刻彻底成了一个光秃秃的、微微隆起的新坟,与落魂坡上那些历经风雨、长满荒草的旧冢混在一起,再无分别。

那五个字——“我会回来的”——似乎还在干燥的空气里打着旋,像几片冰冷的羽毛,搔刮着每个人的耳膜,然后悄无声息地沉入这片新翻的、带着死气的泥土里。

扔下铁锹的汉子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人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了一下,出现了一阵细微的骚动,但随即又被更沉重的死寂压下。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敢去看别人的眼睛,所有人都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或者面前那一小块被踩实了的土地。一种混合着恐惧、愧疚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解脱感的情绪,像瘟疫一样在沉默中蔓延。

李老根站在最前面,背对着那座新坟,佝偻的身躯似乎更弯了。他浑浊的老眼望着远处枯黄的山峦,嘴唇紧抿着,脸上的皱纹像是刀刻斧凿,又深了几分。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泥土的腥味和绝望的干涩,然后,用尽全身力气般,挥了挥手。

没有言语。人群开始无声地散去,像退潮的海水,沿着来时的路,步履沉重地往回走。没有人回头。落魂坡上,只剩下那座孤零零的新坟,和坡上那几棵歪脖子老树投下的、被夕阳拉得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夜幕,很快便吞噬了李家坳。

这一夜,格外的黑。天上没有月亮,连星星也稀疏得可怜,只有几颗最亮的,在墨黑的天幕上冰冷地闪烁。风不知何时停了,万籁俱寂,连平日里最扰人的秋虫也噤了声。整个村子沉入一种近乎凝滞的黑暗与寂静里,只有偶尔从谁家屋里传出的、压抑的、翻来覆去的床板吱呀声,透露着这平静表象下的不宁。

李老根躺在自家土炕上,炕席冰凉。他紧闭着眼,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阿七被塞进薄棺时那空洞的眼神,泥土覆盖上去时那沙沙的声响,还有最后那轻飘飘却字字清晰的五个字,在他脑子里反复回响,搅得他心神不宁。他是主事人,是拍板定下用阿七献祭的人,按理说,他该比谁都坚定。可那份深埋心底、不敢触碰的疑虑和不安,此刻却像毒蛇一样钻了出来,噬咬着他的心脏。不知过了多久,在一种极度的疲惫和精神的恍惚中,他才勉强沉入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

然后,他看见了。

不是落魂坡,也不是祠堂前。那是一片麦田。但不是现实中那片龟裂、枯死的麦田。梦里的麦子,长得异常高大、茂密,麦穗饱满得低垂着头,泛着一种近乎诡异的、油亮亮的金黄色,一直蔓延到天边,与昏黄的天空相接。风在里面穿行,却听不到麦浪该有的沙沙声,只有一片死寂。

他就站在这片望不到边的、寂静的金色麦田里,手足无措。

然后,他看见了阿七。

她就站在离他不到十步远的地方,背对着他,依旧穿着那身下葬时的蓝布衣裳,身影在过于高大的麦秆间显得有些模糊。

李老根想喊,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想走过去,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阿七缓缓地转过了身。

她的脸,不再是下葬时那种营养不良的苍白,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白,像上好的瓷器。她的嘴角,清晰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她在笑。那不是属于少女的羞涩或欢快的笑,那笑容里没有任何温度,眼睛漆黑得像两口深井,直勾勾地,穿透梦境,钉在了李老根的灵魂上。

紧接着,以阿七为中心,她脚下那片金黄的麦田,颜色开始急剧变化。金黄迅速褪去,一种沉滞的、污浊的黑色像墨汁滴入清水般,飞速向四周扩散、蔓延!那黑色所过之处,饱满的麦穗像是被瞬间抽干了所有的水分和生命,肉眼可见地干瘪、萎缩、腐烂,变成一滩滩粘稠的、冒着若有若无黑气的烂泥!

几乎是同时,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腐败谷物、霉菌和某种甜腻腥气的恶臭,猛地扑面而来,呛得李老根几欲窒息。

阿七就站在这片瞬间由金黄化为漆黑腐臭的麦田中央,脸上挂着那抹冰冷诡异的微笑,静静地看着他。

“嗬——!”

李老根猛地从炕上弹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全是冰冷的汗珠。窗外,天色已经蒙蒙亮,透进一丝灰白的光线。他心有余悸,梦里那腐烂的恶臭仿佛还萦绕在鼻端,阿七那诡异的笑容和瞬间枯死的黑麦,历历在目。

是梦……只是个噩梦……他颤抖着手,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试图这样安慰自己。一定是白天太累,心神不宁……

他摸索着,想下炕喝口水,脚刚探出去碰到冰冷的地面,脚下却传来一种异样的、硌脚的触感。

李老根一愣,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借着窗外熹微的晨光,他看清了自己那双沾满干泥巴的脚底板。而在那泥巴之间,赫然夹杂着几十粒……麦粒。

但那不是寻常的金黄麦粒。

这些麦粒,每一颗都漆黑如炭,像是被烈火烧灼过,又像是在墨汁里浸泡了千年。它们死死地嵌在他的脚底皱纹和干涸的泥巴里,带着一种不祥的、沉甸甸的质感。

李老根的呼吸骤然停止,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了。

他猛地抬头,望向窗外。

几乎是同时,死寂的村庄被几声凄厉的、变了调的尖叫划破!

“啊——!”

“脚!脚上!”

“这是什么鬼东西?!”

惊恐的呼喊声,从村子不同的方向接二连三地响起,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恐惧和慌乱。

李老根连鞋也顾不上穿,踉踉跄跄地冲出门去。门外,天色又亮了一些,足以看清景象。左邻右舍也都惊惶地推开了门,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刚从睡梦中惊醒的茫然和无法掩饰的恐惧。他们互相看着,然后,不约而同地,都将目光投向了自己的脚,或者指向别人的脚底。

每一双沾着泥土的脚底,都或多或少地,嵌着那种漆黑如炭的麦粒!

恐慌,像野火一样,瞬间席卷了整个李家坳。

人们聚集到村中的空地上,惊疑不定地互相询问、检查、咒骂,也有人试图用力去抠掉脚底那些黑麦粒,却发现它们像是长在了肉里,异常牢固,用力抠扯只会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就在这片混乱和恐惧达到顶点时,不知是谁,第一个下意识地抬头,望向了村东头,那棵千年银杏的方向。

然后,更多的人,顺着那人的目光,看了过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地,张大了嘴巴,瞳孔因极致的震惊和恐惧而急剧收缩。

视野所及,村东头那棵原本在旱灾中枝叶稀疏、半死不活的老银杏,此刻……

它那向四面八方伸展开来的、光秃秃的枝桠上,一夜之间,密密麻麻地,挂满了果实!

那不是寻常银杏该结出的、青黄色的小巧白果。

这些果实,每一颗都异常饱满、硕大,呈现出一种熟透了的、近乎腐烂的橙黄色,沉甸甸地压弯了枝条。它们的外皮似乎薄而脆弱,有些已经自行裂开,露出了里面包裹着的……

核仁。

但那绝不是正常的、淡绿色或乳白色的银杏核仁。

每一颗裂开的果实里,裸露出来的,都是一颗浑圆的、带着诡异纹路的、宛如人眼瞳仁般的核仁!那些“眼仁”在逐渐明亮的晨光下,泛着一种湿漉漉的、冰冷的光泽,冷漠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下方陷入彻底恐慌和死寂的村庄。

恐慌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头,砸进了李家坳这潭已然死水微澜的池塘,瞬间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滔天的、无序的巨浪。

最初的死寂被打破,人群像是炸开了锅。

“鬼!是阿七!阿七回来了!”一个妇人率先尖嚎起来,声音凄厉得变了调,她疯狂地跺着脚,试图甩脱脚底那些漆黑如诅咒的麦粒,眼泪和鼻涕糊了满脸。

“是诅咒!老祖宗的规矩……规矩惹来祸事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捶打着胸口,浑浊的老眼里满是绝望。

“我就说!我就说不能这样!那孩子……”有人开始语无伦次地后悔,但话说到一半,又被周围更响亮的哭嚎和咒骂淹没。

孩子们被大人的恐惧感染,吓得哇哇大哭,紧紧抱着父母的腿。男人们则脸色铁青,有的握紧了拳头,骨节发白,有的眼神闪烁,不敢与人对视,更不敢再去细看脚底那诡异的黑麦粒,或是远处老银杏树上那密密麻麻的“人眼”。

李老根被人群围在中间,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此刻惨白如纸,嘴唇不住地哆嗦着。作为主事人,作为昨晚那个清晰得可怕的噩梦的亲历者,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晰地感受到那股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的寒意。他想维持秩序,想呵斥众人的慌乱,想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哪怕只是自欺欺人,但喉咙里像是塞满了粗糙的沙砾,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脚,盯着那些仿佛是从噩梦深处带出来的、嵌在泥垢里的黑麦粒。

“挖开!把坟挖开看看!”人群中,不知是谁嘶哑着嗓子喊了一声。

这提议像一道闪电,劈中了一些被恐惧攫住心神的人。立刻有几个人红着眼睛,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跌跌撞撞地就要往落魂坡的方向冲。

“不能挖!”李老根猛地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声音干涩得像破锣,“动了土……惊了……惊了她……会更糟!祖宗规矩里……没有挖坟这一条!”

他的嘶吼起到了一些作用,那几个冲动的人脚步迟疑了一下。挖掘献祭者的坟,这本身就是对古老规矩最严重的亵渎,谁也不知道会引发什么更可怕的后果。

“那怎么办?!难道等死吗?!”一个汉子崩溃地大叫,挥舞着双臂。

“等……”李老根喘着粗气,目光扫过一张张惊恐扭曲的脸,最后落在那棵挂满“人眼”的老银杏上,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茫然和恐惧,“等等看……或许……或许……”

他的“或许”后面是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带着哭腔的呼喊从村尾传来:“不好了!栓子……栓子他不行了!”

人群又是一静,随即像是找到了恐惧的宣泄口,呼啦啦地朝着村尾涌去。

栓子,就是昨天负责钉棺盖、也是最后填土的那个汉子。他家里穷,婆娘死得早,只有一个半大的小子,平日里胆子不算小,干活也卖力气。

众人冲进栓子家那间低矮昏暗的土坯房时,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栓子蜷缩在冰冷的土炕角落,身上紧紧裹着那床破旧发硬的棉被,整个人筛糠似的抖着。他脸色青灰,嘴唇乌紫,双眼瞪得溜圆,眼球上布满了惊恐的血丝,直勾勾地盯着空无一物的墙壁,嘴里反复念叨着含糊不清的字眼:

“……黑……全是黑的……麦子……烂了……她在笑……在笑啊……”

他的声音嘶哑微弱,带着非人的恐惧。他的儿子吓得缩在炕沿下,呜呜地哭着。

“栓子!栓子你醒醒!”有人上前想去摇醒他。

手刚碰到被子,栓子就像被烙铁烫了一样,猛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整个人蜷缩得更紧,挥舞着手臂胡乱挡在面前:“别过来!别埋我!我错了!阿七……我错了……饶了我……”

他显然是魔怔了,彻底陷入了昨晚那个恐怖梦魇的深渊,无法自拔。而且,看起来,他的症状比其他人都要严重得多。

看到栓子这副模样,人群中的恐慌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像被泼了油的烈火,烧得更旺了。一种无声的共识在弥漫:参与祭祀越直接、与阿七“接触”越深的人,受到的“报应”似乎就越重。那下一个会是谁?是抬棺的?是挖坑的?还是……主事的李老根?

没有人敢再轻易说话,一种更深的、更粘稠的恐惧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他们看着炕上癫狂呓语的栓子,仿佛看到了自己不久之后的未来。

李老根踉跄着退出了栓子家低矮的门框,午后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刺骨的冰寒。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杂乱低矮的屋脊,又一次落在了村东头。

那棵千年银杏,静静地矗立在渐斜的日光里,枝桠上那些橙黄色的、裂开露出“人眼”的果实,在光线下显得愈发清晰、诡异。它们沉默地俯瞰着村庄,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冷酷的审判。

栓子的疯,像一瓢冰水,浇熄了李家坳最后一点试图反抗或寻求解释的微弱火苗。恐慌不再以喧闹的形式表现,而是转化成一种更令人窒息的、渗透到骨子里的死寂。

白天,人们尽量躲在家里,紧闭门窗,仿佛这样就能将外面那棵诡异的银杏和脚底不祥的黑麦粒隔绝开。偶尔不得不出门碰面,也都是匆匆低头走过,眼神躲闪,不敢交谈。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绷的张力,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都能让人的心脏漏跳一拍。

然而,比白天的死寂更可怕的,是夜晚的降临。

黑暗,带来了无法抗拒的梦境。

第一个晚上,或许还有人能勉强告诉自己那只是个巧合,是日有所思。但当第二个、第三个夜晚过去,几乎全村所有参与了那天祭祀的人,都在夜里反复坠入同一个,或者说是同一主题的恐怖梦魇时,再没有人能自欺欺人了。

梦的内容细节各异,但核心惊人地一致。

李老根每一次闭眼,都会回到那片无边无际的、死寂的金色麦田,看着阿七带着那冰冷的微笑,将生机勃勃的麦田瞬间化为腐臭的漆黑。每一次,他都在那令人作呕的恶臭和阿七空洞的注视中惊醒,浑身冷汗,脚底那些黑麦粒的存在感变得无比清晰,像是在发烫。

其他的人,梦境则带着他们各自最深的恐惧和愧疚。

负责抬棺的一个汉子,梦见自己一直在崎岖的山路上走着,肩上抬着的薄棺越来越重,压得他脊梁都要断了。他喘着粗气回头,却发现棺盖不知何时滑开了一道缝,阿七正从里面静静地看着他,眼睛像两个黑窟窿。他吓得想扔掉棺木,却发现自己的手像是长在了杠子上,甩脱不开。最后,棺木重重落地,里面涌出的不是阿七,而是汩汩的、粘稠的黑水,瞬间淹没了他的脚踝,黑水里浸泡着无数腐烂的麦穗。

负责挖坑的那个年轻人,则反复梦见自己掉进了那个他亲手挖出的土坑里。泥土从四面八方涌来,要将他活埋。他拼命挣扎,向上爬,却看到阿七站在坑边,面无表情,一锹一锹地将泥土铲下来,落在他脸上、嘴里。那泥土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和麦子腐烂的气息,他无法呼吸,无法呼喊,只能在无尽的窒息感中绝望地等待被彻底掩埋。

就连那些只是跟在队伍后面,沉默地看着的村民,梦境也毫不留情。有人梦见自家的灶台里,煮出来的不是粥饭,而是翻滚着的、漆黑的麦粒和蠕动的蛆虫。有人梦见夜里推开自家屋门,看到阿七就坐在堂屋的椅子上,背对着他,等他颤抖着走过去,阿七转过头,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平滑的、惨白的皮肤。

每一个梦,都精准地戳中了做梦者内心最脆弱、最不敢面对的那一部分。阿七的形象在梦中并不总是张牙舞爪,很多时候,她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或者重复着某个简单的动作,但那种冰冷的、无处不在的注视感,比任何狰狞的鬼怪都更让人毛骨悚然。

白天的村庄,因此变得更加怪异。人们顶着浓重的黑眼圈,眼神涣散,精神恍惚。稍微一点动静——比如一只猫跳过墙头,或者一阵风吹动破旧的门板——都能让一个成年汉子惊得跳起来。食欲普遍消退,看着碗里本就稀薄寡淡的粥饭,总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梦里那些腐烂污秽的景象,一阵阵反胃。

脚底的那些黑麦粒,依旧顽固地存在着。人们试过用热水泡,用刷子刷,用刀片刮,但它们就像是焊死在了皮肤上,或者说,像是从自己身体里长出来的一样,纹丝不动,抠扯时带来的尖锐痛感,清晰地提醒着它们的存在,以及它们所代表的含义。

栓子的情况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他只是呆呆地坐在炕上,眼神空洞,嘴里念念有词。坏的时候,他会突然发狂,撕扯自己的头发和衣服,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力大无穷,需要两三个汉子才能勉强按住。他的儿子被彻底吓坏了,整天躲在邻居家,不敢回去。

李老根迅速地衰老下去,原本只是佝偻的背,现在几乎弯成了九十度,走路都需要拄着根木棍。他脸上的皱纹更深了,眼窝深陷,里面只剩下疲惫和恐惧。他不再试图主持什么,也不再说什么“祖宗规矩”,大部分时间,他只是一个人坐在自家门槛上,望着村东头那棵银杏树发呆。

那棵银杏,成了整个村庄无法忽视的、活着的恐怖。它枝头的那些“人眼”果实,在几天内,似乎变得更加饱满,颜色也愈发深沉,从橙黄转向一种带着暗红的、近乎淤血的色调。裂开的果实越来越多,那些裸露的、湿漉漉的“眼仁”,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在夜风中微微颤动,仿佛真的在眨动,在窥视着村庄里发生的一切。

没有人敢靠近那棵老树,连它周围几十步的范围,都成了无形的禁区。祠堂也无人再去祭扫,香火断绝。

一种缓慢的、无声的腐烂,不仅仅在梦境里,也在现实中,开始在李家坳弥漫。不是尸体的腐烂,而是人心的腐烂,是秩序的腐烂,是希望的腐烂。人们被困在了这场由他们亲手制造,却又无法理解、无法摆脱的噩梦之中,等待着那不知何时才会降临,却又仿佛随时会到来的最终审判。

阿七感觉自己像是在一条很长、很黑,没有尽头的隧道里漂浮。

没有光,没有声音,甚至没有冷热的感觉。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沉重的包裹感,从四面八方挤压着她,像是浸在粘稠的、凝固的墨汁里。

意识是破碎的,像水底零星的泡沫,时而浮现,时而破灭。

她记得泥土的味道。干燥的、带着腥气和草根腐烂气味的泥土。它们沙沙地落下,打在薄薄的棺盖上,声音由疏到密,最后连成一片,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线和声音。窒息感像潮水般涌来,胸口被巨石压住,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灼烧着喉咙。

恐惧?有的。在棺盖合上,黑暗彻底降临的那一瞬间,尖锐的恐惧像冰锥一样刺穿了她的心脏。她下意识地张嘴想喊,想求饶,想质问为什么是她,干涩的喉咙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但很快,一种更深沉、更麻木的东西覆盖了那短暂的恐惧。是了,就是这样。从她生下来,爹娘死在荒年里,吃着百家饭、看着百家脸色长大的那一刻起,似乎就注定了会有这么一天。她的命,生来就是“轻”的,轻得像一根草,可以随时被拿来,为了那些“更重要”的东西牺牲。

她想起村里那些孩子的嘲笑,“没爹没娘的野种”;想起饿得前胸贴后背时,偷偷去挖野菜,被主家发现后嫌弃的眼神和呵斥;想起祭祀前,那些平日里或许给过她一碗饭的叔伯婶娘,躲闪的、愧疚的,却又带着一种“理应如此”的沉默的目光。

为什么是她?

因为她没有依靠,没有人为她说话,她的消失不会触动任何核心的利益,不会引来复仇,只会换来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或许还有一丝转瞬即逝的怜悯。多划算的买卖。用一棵无关紧要的野草,去换取可能拯救全村的“甘霖”和“丰收”。

恨吗?

这个词太强烈,太清晰,似乎不属于这片混沌的黑暗。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彻骨的悲凉,像这包裹着她的泥土一样,无处不在。还有……不甘。凭什么?凭什么她的命就轻贱如草?凭什么那些决定她生死的人,可以安然地享用可能用她的命换来的收成?

“我会回来的。”

那句话,似乎不是经过思考说出的,而是从那股冰冷的不甘和悲凉深处,自然而然溢出来的。像是一颗种子,在落入泥土的瞬间,就被埋下了。

然后,是更深的黑暗,和破碎的、光怪陆离的碎片。

她梦见自己走在干裂的田埂上,脚下的大地渴得张开无数张裂口。她梦见金黄的麦浪,在风中起伏,散发出谷物成熟的香气,但那香气很快变得甜腻,令人作呕。她梦见自己伸手触碰那些麦穗,指尖所及,饱满的麦粒瞬间变得漆黑、腐烂,流出粘稠的黑汁。

她还梦见很多人。李老根那张布满皱纹、写满无奈和残忍的脸。抬棺汉子们躲闪的眼神。填土时,铁锹扬起落下的单调声响。还有那些沉默的、黑压压的村民……

他们的脸在梦中扭曲、变形,带着惊恐,对着她哀求、哭嚎。

而她,只是静静地看着。

一种奇异的感觉在滋生。她感觉自己的意识,似乎在沿着某种根系在蔓延。冰冷、潮湿的泥土不再是束缚,反而成了媒介。她“感觉”到了村东头那棵老银杏,它的根系深扎在地下,虬结盘绕,如同巨大的网络,连接着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她甚至能“感觉”到树下那座破败祠堂里,残留的香火气和某种陈腐的、约束性的力量。

她的“感知”,顺着那些无形的根系,触碰到了那些陷入噩梦的灵魂。他们的恐惧,他们的愧疚,他们内心深处最不敢示人的阴暗面,像污浊的水流,清晰地传递过来。

她看到了栓子在坑底挣扎的幻象,看到了抬棺汉子肩上沉重的压力,看到了李老根在那片金色麦田里的绝望……

她并没有做什么。她只是“存在”在那里,像一个冰冷的镜面,映照出他们自己内心的鬼魅。

而那些漆黑的麦粒……她也能“感觉”到。它们像是从那些人的恐惧和愧疚中凝结出来的实体,带着这片土地因干旱和绝望而产生的死气,牢牢地吸附在他们的身上,如同无法摆脱的烙印。

还有那棵银杏……它太老了,经历过太多的生老病死、祭祀祈愿。它的存在,本身就与这片土地、与李家坳的兴衰紧密相连。当她那句“我会回来的”带着强烈的不甘与这片土地深层的怨气(那些因饥荒、因不公而死去的人留下的无形怨气)结合时,似乎无意中触动了这棵古树某种沉睡的、诡异的灵性。那些结出的、宛如人眼的果实,是古树对这场献祭、对这片土地当前状态的扭曲反映,是无数过往亡魂无声的注视,也是她归来“存在”的一个锚点。

她不再是被动承受的孤女阿七。

在这片滋养了死亡,也孕育着某种诡异生机的泥土之下,在这片被干旱和绝望折磨的土地深处,某种东西正在苏醒,正在蔓延,正在与这片土地上所有的恐惧和罪孽交织、共鸣。

她确实“回来”了。

以一种所有人都未曾预料的方式。

恐慌在累积,但饥饿和干渴,是比虚无缥缈的鬼魂更现实、更迫切的威胁。

村里的水井彻底干了,连井壁最深处都摸不到一丝湿气。储存的粮食早已见底,人们靠着之前挖来的一些苦涩的野菜根,和偶尔在山上找到的、瘦小干瘪的野果勉强维生。每个人的肚子都空空荡荡,喉咙里冒着火。

持续的惊恐和失眠,更是加速消耗着本就孱弱的体力。孩子和老人开始出现脱水的症状,嘴唇干裂起皮,眼神涣散。整个李家坳,像一盏即将油尽灯枯的残灯,在绝望的边缘摇曳。

到了献祭后的第五天下午,一种新的、更加实际的恐惧,开始在一些村民心中滋生、蔓延——对那棵老银杏的恐惧,逐渐被对身边“同类”的恐惧所取代。

起因是栓子家那个半大的小子,狗娃。

狗娃自从他爹疯了之后,就一直被邻居李婶勉强照看着。这孩子吓坏了,整天不言不语,缩在墙角,像只受惊的小兽。李婶自家也快断粮了,看着狗娃那可怜样,心里又是怜悯又是烦躁。

这天下午,李婶饿得头晕眼花,翻遍了屋里屋外,也找不出一点能吃的东西。她看着缩在墙角、眼神呆滞的狗娃,又想起外面那些关于阿七复仇、诅咒的传言,一个阴暗的念头突然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要不是栓子参与了埋阿七,会不会就不会惹来这祸事?村里会不会就不会变成这样?狗娃……他爹做了那样的事,这孩子……会不会也带着不祥?

这念头一起,就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她的心。她再看狗娃时,那点怜悯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厌恶和恐惧。她仿佛能看到有无形的、黑色的晦气,正从这孩子身上散发出来。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大得吓了狗娃一跳。

“出去!”李婶指着门口,声音尖利,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恶意,“回你自己家去!别在我这儿待着!晦气!”

狗娃惊恐地看着她,瘦小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哭出声。

“滚啊!”李婶像是被他的眼神刺痛,越发烦躁,上前几步,粗暴地拉扯狗娃的胳膊,要把他拽出门外。

这边的动静引来了附近几户同样饿得心慌意乱的人家。他们围在门口,看着李婶拉扯哭喊的狗娃,没有人上前劝阻。他们的眼神复杂,有麻木,有冷漠,甚至……有一丝隐约的认同。

是啊,栓子家……确实不祥。阿七的报复,是不是就是从他们家开始的?让这孩子离远点,是不是就能安全一点?

这种基于恐惧的自保和推诿,像病毒一样在人群中无声传递。

最终,狗娃被李婶推出了门外,踉跄着摔倒在冰冷的土路上。他趴在地上,瘦小的肩膀剧烈耸动,发出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

没有人去扶他。

人们只是沉默地看着,然后,默默地退回了自己的屋子,关上了门。仿佛将这孩子隔绝在外,就能将那份不祥与恐惧也一并隔绝。

类似的事情,开始在村里零星上演。

之前一起抬棺的另一个汉子,家里养的几只下蛋的母鸡,一夜之间全都死了,脖子被什么东西扭断,鸡毛散落一地。立刻有流言说,这是阿七的警告,靠近过她棺木的人,家里的牲畜都要遭殃。那汉子一家顿时成了众人避之不及的对象,连他家的孩子出门,都会被其他孩子用石头丢赶。

负责挖坑的年轻人,他家门口不知被谁泼了一盆脏水,还扔了些腐烂的野菜叶子。无声的排挤和敌意,在饥饿和恐惧的催化下,变得明目张胆。

李老根拄着木棍,颤巍巍地在村里走过,看到这些景象,听到那些压低了声音的窃窃私语和指责,他的心沉到了谷底。

献祭,本是为了祈求团结,渡过难关。可现在,难关未渡,团结先碎了。古老的规矩没有带来丰收和安宁,反而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人心深处在最极端压力下的自私、猜忌和残忍。他们亲手埋下了阿七,现在,似乎也在亲手埋葬彼此之间最后一点人情和理智。

他抬头,望着那棵在暮色中显得愈发阴森巨大的老银杏。枝头那些密密麻麻的“人眼”,在渐暗的天光下,仿佛活了过来,正嘲弄地、冰冷地注视着这个正在从内部开始瓦解、腐烂的村庄。

阿七甚至不需要亲自做什么。

他们自己,就在恐惧的驱使下,一步步走向了彼此埋葬的深渊。

夜幕,再次不容抗拒地降临。

对于李家坳的村民而言,夜晚早已不再是休息和安眠的代名词,而是新一轮精神酷刑的开始。每一扇紧闭的门窗后面,都藏着一双或多双惊惶不安的眼睛,努力抗拒着睡意的侵袭,生怕一旦合眼,就会再次坠入那无边无际、充满腐臭和诡异注视的梦魇。

李老根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上盖着那床硬得像铁板的薄被,眼睛瞪得老大,死死盯着窗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年纪带来的疲惫像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他的意识,但他不敢睡。栓子那疯癫呓语、惊恐扭曲的脸,白天村民们彼此猜忌、排挤弱小的冷漠眼神,还有狗娃被推出门时那绝望的呜咽,在他脑子里交替闪现。

“不能睡……不能……”他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发出微弱的气音,像是在告诫自己,又像是在乞求某种未知的存在。

然而,身体的极限终究无法靠意志长久支撑。在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时间,他的眼皮越来越沉重,最终,还是不可抗拒地合上了。

没有预兆,他瞬间就被拉入了那片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梦境空间。

依旧是那片无边无际的金色麦田,麦穗低垂,寂静无声。但这一次,梦境的“质感”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加……具有针对性。

他不再是站在麦田边缘无助地看着。他发现自己正跪在田埂上,手里捧着一把麦穗。那麦穗触感真实,带着植物特有的微凉和韧性。

然后,他看到了阿七。

她这一次,没有站在远处,而是就站在他面前,离他不到三步的距离。她依旧穿着那身蓝布衣裳,脸色是一种死寂的白,那双黑洞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没有微笑。这一次,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但这种平静,比之前那种诡异的微笑,更让李老根感到恐惧。

他想扔掉手里的麦穗,想转身逃跑,身体却像被无形的绳索捆缚,动弹不得。

阿七缓缓抬起手,指向他捧着的麦穗。

在她的指尖虚指的瞬间,李老根眼睁睁地看着手中那把金黄的麦穗,从穗尖开始,迅速无比的变得漆黑、腐烂!那黑色蔓延得极快,像墨汁渗透纸张,转眼间,他手中的麦穗就变成了一捧粘稠、散发着强烈恶臭的烂泥!

那恶臭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浓烈,几乎让他当场呕吐出来。

紧接着,腐烂开始了第二轮。他手中那捧漆黑的烂泥里,开始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然后,一颗颗细小、苍白的东西顶破了腐烂的表层——是麦粒!但那是怎样恐怖的麦粒啊!它们不再是单纯的黑色,而是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带着暗红血丝的苍白,麦粒的表面,依稀浮现出扭曲的、如同婴儿哭泣般的人脸轮廓!

李老根吓得魂飞魄散,拼命想甩掉手里这恐怖的东西,却发现那腐烂的泥泞如同有生命的活物,死死粘附在他的手掌上,并且顺着他的手臂,开始向上蔓延!所过之处,他的皮肤传来被灼烧、被啃噬的剧痛!

“啊——!”他在梦中发出了凄厉的惨叫。

而阿七,始终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用那双空洞的眼睛看着他,仿佛在欣赏一场由他亲自参与演出的、绝望的戏剧。

与此同时,在村子的另一端,那个负责挖坑的年轻人,也在梦魇中苦苦挣扎。他梦见自己不是在落魂坡的坑里,而是在自家的院子里。院子里的土地变得松软无比,他正挥舞着铁锹,拼命地挖,想要挖出水来。可是,他每一锹下去,挖出来的都不是泥土,而是密密麻麻、不断蠕动着的、漆黑如炭的麦粒!那些麦粒像是拥有生命,从坑里涌出,翻滚着,要将他淹没。他惊恐地后退,却看到阿七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手里也拿着一把铁锹,正用一种他无比熟悉的、填土时的机械动作,将那些黑色的麦粒一锹一锹地铲向他……

另一个参与抬棺的汉子,则梦见自己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田埂上,肩上扛着的不是棺木,而是一具不断滴落着黑色粘液的、腐烂的麦穗捆成的假人。那假人的脸,依稀就是阿七的模样。他走得筋疲力尽,想要放下,却发现那假人的重量越来越沉,压得他膝盖弯曲,脊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回头哀求地看着假人的脸,却看到那双用腐烂麦粒拼凑出的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他……

这一夜的梦境,不再仅仅是视觉和嗅觉上的恐怖,更增添了清晰的、肉体上的痛苦和无法摆脱的沉重负担。仿佛阿七的“报复”,正在通过这些梦境,一步步地从精神层面,侵蚀到他们的肉体感知。

当第一缕惨白的晨光再次透过窗户纸照进来时,李老根和其他人一样,都是从极致的惊恐和痛苦中挣扎着醒来,浑身大汗淋漓,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虚脱得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而这一次醒来,他们发现,脚底那些原本只是嵌在泥垢里的漆黑麦粒,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

李老根颤抖着,抬起自己的脚。

那些黑麦粒,颜色似乎更加深沉,几乎黑得发亮。而且,它们不再仅仅是嵌在皮肤表面,其边缘似乎……与周围的皮肤组织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粘连,仿佛正在尝试着,极其缓慢地……扎根。

一阵强烈的、尖锐的刺痛,从脚底板传来,不再是抠扯时的外部痛感,而是源自皮肤之下的、一种被异物入侵的、生长的痛。

李老根猛地捂住嘴,一阵剧烈的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胆汁的苦涩在喉咙里蔓延。

绝望,如同窗外那棵老银杏投下的巨大阴影,彻底笼罩了他,笼罩了整个李家坳。

他们开始真切地意识到,阿七的“回来”,不仅仅是一场精神上的折磨。某种更可怕、更实质性的东西,正在他们身上,在这片土地上,悄然发生。

栓子死了。

就在那个集体陷入更恐怖梦魇的清晨之后,晌午时分,他那个半大的小子狗娃,因为饿得实在受不了,又偷偷溜回自己家想找点吃的,才发现他爹已经在冰冷的土炕上,没了气息。

栓子死状极惨。他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双手死死地掐着自己的脖子,指甲深陷入皮肉里,留下了紫黑色的淤痕。眼睛瞪得几乎要凸出眼眶,里面凝固着无法形容的极致恐惧。他的嘴巴大张着,舌头微微吐出,嘴角残留着干涸的白沫和一丝暗红色的血渍。

他不是饿死的,也不是渴死的。看那情形,倒像是在极度的惊恐中,自己扼死了自己。或许是在某个无法醒来的梦魇深处,他感受到了被活埋的窒息,才会做出如此疯狂的举动。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死寂的村庄,带来的却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近乎凝固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第一个直接接触并执行“献祭”的人,死了。以这样一种诡异而痛苦的方式。

阿七的报复,不再是梦境里的虚幻,不再是脚底那几粒诡异的黑麦,而是切切实实地,夺走了一条性命。

恐慌达到了新的顶点。

没有人敢去处理栓子的尸体。连平日里负责丧葬事宜的几位老人,也都紧闭门户,称病不出。最后,还是李老根,拖着那副仿佛随时会散架的老骨头,叫上了另外两个同样吓得面无人色、但辈分较高的老人,用一张破草席,将栓子那扭曲僵硬的尸体卷了,抬到了落魂坡,在离阿七那座新坟不远不近的地方,草草挖了个浅坑埋了。

没有仪式,没有哭丧,甚至连一张纸钱都没有烧。整个过程沉默而迅速,像是在处理什么极度不祥的污染物。

埋完栓子,李老根站在落魂坡上,望着不远处阿七那座依旧光秃秃的坟茔,又看了看更远处村子里那棵显眼的老银杏,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他感觉脚下的土地不再是坚实的,而是在微微蠕动,仿佛埋藏了无数即将破土而出的不祥。

回到村里,气氛更加怪异。还活着的人,看彼此的眼神都带着一种审视和猜忌,仿佛在打量下一个会是谁。交谈几乎绝迹,连眼神接触都尽量避免。每家每户都门窗紧锁,仿佛外面游荡着无形的瘟疫。

而那种源于饥饿和干渴的现实威胁,也并未因栓子的死而有丝毫缓解。反而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精神的崩溃,加速消耗着人们本就岌岌可危的生命力。

当天夜里,村子里响起了断断续续的、压抑的哭泣声,不知道是因为饥饿,因为恐惧,还是因为对即将到来的命运的预感。

李老根回到自己家徒四壁的屋子,感觉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干了。他瘫坐在冰冷的灶台前,望着没有一丝火光的灶膛,脑子里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他无意中瞥见了墙角水缸底部,那仅存的一点点、浑浊得几乎不能称之为水的湿痕。

在那湿痕的边缘,紧贴着缸壁的地方,他好像看到了什么东西。

他挣扎着爬过去,凑近了,眯起昏花的老眼仔细看。

是几颗……嫩绿色的、细小的……芽苗。

那芽苗极其微弱,孱弱得仿佛一口气就能吹散,但它们确实是从水缸底部那点泥泞的湿气中生长出来的。

而芽苗的形态……

李老根的呼吸骤然停止,瞳孔猛地收缩。

那绝不是寻常野草的嫩芽。那细小的、两片对称的初生叶瓣的形状……分明就是……麦苗的雏形!

可是,这水缸里,怎么会长出麦苗?而且,是在这彻底干涸、连井底都裂缝的时候?

一个冰冷刺骨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脑海。

他颤抖着,几乎是爬行着,冲到院子里,疯了一样在干裂的地面缝隙里寻找。

果然!在几条较深的裂缝底部,借着昏暗的天光,他也看到了同样细小的、嫩绿色的麦苗!它们从干硬如石的泥土里,顽强地、却又带着一种诡异气息地钻了出来!

它们是从哪里来的?种子是哪里来的?

李老根猛地抬起自己的脚,看着那些已经仿佛与皮肉开始粘连的、漆黑如炭的麦粒。

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联想,瞬间击中了他。

难道……这些正在他们脚底“扎根”的、不祥的黑麦粒……它们的“生命力”,已经开始影响到这片土地了?甚至……能够从最不可能的地方,萌发出代表“丰收”,却又象征着“诅咒”的麦苗?

他连滚带爬地冲回屋里,死死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整个人蜷缩起来,抖得像秋风里的最后一片叶子。

完了。

李家坳,真的完了。

阿七的归来,带来的不是死亡的终结,而是一种更恐怖的、介于生死之间的……腐烂的生机。

嫩绿色的、代表着生机与希望的麦苗,在这片被绝望和死亡笼罩的干旱土地上,以一种绝对诡异的方式萌发了。

这个消息,像最后一阵阴风,吹灭了李家坳残存的所有人心中那点微弱的烛火。

最初发现水缸和地缝里长出麦苗的,不止李老根一人。很快,其他村民也在自家水瓮底部、墙角潮湿的霉斑旁、甚至屋顶漏雨(尽管很久没下雨)残留的湿痕处,发现了这些细小的、不合时宜的绿色。

没有惊喜,只有彻骨的冰寒。

人们看着那些嫩芽,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仿佛看到的不是植物,而是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触须。有人发疯似的用手去拔,用脚去碾,却发现那些麦苗的根系异常牢固,紧紧吸附在物体表面,碾碎之后,会流出一种粘稠的、带着淡淡腥气的绿色汁液,而那汁液干涸后,会在原地留下一个模糊的、像是缩小版人脸的暗色痕迹。

更让人崩溃的是,他们脚底的那些漆黑麦粒,与皮肤的粘连愈发明显。边缘开始发红、肿胀,传来持续不断的、细微却清晰的刺痛和痒意,仿佛真的有细小的根须,正试图突破皮肤的表层,往血肉里钻。走路时,每一步都像踩在无数细小的针尖上,不仅仅是物理的痛楚,更伴随着一种精神上的强烈污染感。

栓子的死,像是一个明确的信号,宣告了这场“秋日葬”的献祭,走向了完全失控的方向。古老的规矩没有换来救赎,反而招致了无法理解的、全方位的诅咒。

村子里开始出现一种诡异的“模仿”行为。

那个梦见自己挖出黑麦粒的年轻人,在一个午后,突然冲出自家的院子,跑到村中央的空地上,开始用自己的双手疯狂地挖掘干硬的地面。他指甲翻裂,指尖鲜血淋漓,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嘴里反复念叨着:“挖……挖出水……挖出麦子……”直到力竭昏死过去。

另一个总梦见肩上扛着腐烂麦穗假人的抬棺汉子,则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捆枯草,用绳子死死绑在自己背上,然后就在村里不停地走,绕着圈子,目光呆滞,步伐沉重,任凭旁人如何叫喊拉扯也不停下,直到累倒为止。

仿佛他们潜意识里,正在通过重复梦境中最痛苦、最恐惧的动作,来寻求某种解脱,或是进行一种扭曲的忏悔。

李老根不再出门了。他把自己关在黑暗的屋子里,蜷缩在角落。脚底的刺痛和痒意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那些嫩绿的麦苗影像在他眼前晃动。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他会被巨大的悔恨和恐惧吞噬,糊涂时,他会喃喃自语,对着空无一物的墙壁说话,有时是向早已死去的祖宗祈求原谅,有时……是向阿七求饶。

“错了……阿七……我们错了……放过……放过我们吧……”

他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在寂静的屋子里回荡,得不到任何回应。

整个李家坳,已经不再像一个人类聚居的村落,更像是一个被遗弃的、充斥着疯癫、痛苦和无声诅咒的疯人院。秩序的最后的碎片也彻底瓦解,道德和人情在极致的生存恐惧面前,荡然无存。

而村东头那棵千年银杏,依旧沉默地矗立着。

它枝头的那些“人眼”果实,似乎变得更加饱满欲滴,颜色也愈发深邃,从淤血红转向一种近乎漆黑的紫。裂开的果实越来越多,那些湿漉漉的“眼仁”在风中微微颤动,仿佛随时会从枝头坠落,或者……从那眼仁的深处,长出什么新的、更可怕的东西来。

它像一个冷静的、残酷的观众,俯瞰着脚下这片土地上正在上演的最后一幕绝望的戏剧。等待着终场哨音的吹响。

最后的时刻,是在一个黄昏降临的。

持续的精神折磨、肉体的痛苦以及日益严重的饥渴,已经将李家坳残存的活人推到了崩溃的极限。村子里几乎听不到人声,只有风声穿过破败门窗的呜咽,偶尔夹杂着一两声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的、意义不明的呓语或低泣。

李老根躺在冰冷的土炕上,气息微弱。他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随时会融化在周围粘稠的黑暗里。脚底的刺痛和痒意已经变得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怪的……连接感。仿佛他的身体,正在通过脚底那些深入血肉的黑色根须,与身下这片土地建立起某种痛苦而紧密的联系。

他不再感到饥饿,也不再感到干渴,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诡异的、仿佛回归母体般的平静。他的意识开始涣散,眼前的黑暗不再是纯粹的黑,而是浮现出一些流动的、模糊的光影。

他好像又看到了那片麦田。但这一次,麦田不再是金色,也不是腐烂的黑色,而是一种……浑浊的、暗沉的黄绿色。麦秆扭曲,麦穗干瘪,在一种无形的风中无力地摇晃。

然后,他看到了阿七。

她不再是独自一人。她的身影变得有些模糊,有些透明,仿佛融入了周围的环境。她的脚下,那片浑浊的麦田深处,似乎有无数模糊的、痛苦扭曲的人影在挣扎,在哀嚎。那些面孔,有些他很熟悉,是李家坳历年来死在饥荒中的先人,有些很陌生,但都带着同样的绝望。

阿七站在他们中间,没有看他,而是仰着头,望着昏黄的、没有太阳的天空。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黑洞般的眼睛里,似乎倒映着整片痛苦的土地,和土地上所有正在消逝的生命。

李老根忽然明白了。

这不是阿七一个人的复仇。

这是这片土地,在漫长岁月中,承受了太多饥饿、死亡和不公之后,积累下来的所有怨怼和绝望,借由阿七这个被选中的、最无辜也最不甘的祭品,一次彻底、扭曲的爆发。那棵老银杏,不过是这庞大怨气的见证者和显化之物。那些漆黑的麦粒,那些嫩绿的邪异麦苗,都是这土地深层痛苦凝结出的畸形果实。

他们献祭阿七,祈求的“丰收”,以一种最讽刺、最恐怖的方式,“实现”了。

只是这“丰收”,是死亡、恐惧和腐烂的丰收。

意识最后的微光里,李老根仿佛听到了一声极轻微的、如同叹息般的声音,不知是来自阿七,还是来自这片土地本身:

“我……回来了……”

声音落下,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彻底沉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与这片土地,与脚下那些正在疯狂滋长的、不祥的根系,融为了一体。

十一

几天后,或许是十几天后。

一队穿着破旧号衣、面容疲惫的官差,押送着几车稀少的赈灾粮,沿着干涸的河床,艰难地找到了这个位于大山深处的李家坳。上面的知府大人终于想起了这个偏僻角落的灾情,拨下了这点杯水车薪的粮食。

他们走到村口,就闻到了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淡淡腐臭和某种植物腥气的怪异味道。

村子里静悄悄的,死寂得让人心头发毛。

官差们疑惑地互相看了看,为首的小头目示意手下提高警惕,然后带头走进了村子。

村中的景象,让他们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僵在了原地。

房屋大多破败,门窗歪斜,却不见人影。道路上空荡荡的,只有一些干枯的落叶和尘土。然而,吸引他们目光的,是那些无处不在的……绿色。

不是正常的、充满生机的绿,而是一种惨淡的、带着暗黄色调的绿。

干裂的土地缝隙里,墙壁的裂缝中,甚至一些屋子的屋顶上,都密密麻麻地生长着一种……麦苗。

它们长得异常茂盛,几乎覆盖了整个村庄的地面和大部分建筑的基部,绿得诡异,绿得令人窒息。麦秆细长而扭曲,叶片狭窄,透着一种不健康的苍白。

而在这一片惨绿的麦田中央,村东头那棵巨大的千年银杏,格外引人注目。

它依旧矗立在那里,但形态发生了可怕的变化。它那粗壮的树干和虬结的枝桠,不再是单纯的树木质感,表面覆盖上了一层暗绿色的、类似苔藓或霉菌的东西,还在微微搏动,如同拥有生命。原本枝头那些密密麻麻、裂开露出“人眼”的果实,大部分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簇簇、一丛丛同样茂盛的、扭曲的麦穗,从枝桠间生长出来,沉甸甸地垂下。

那些麦穗,不是常见的金黄色,也不是之前传闻中的漆黑,而是一种……暗沉的、仿佛淤血干涸后的黑红色。

整个村庄,寂静无声。没有鸡鸣,没有犬吠,更没有半个人影。

只有这无边无际的、诡异的麦苗,在微风中发出细微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仿佛无数冤魂在低语。

官差们胆战心惊地搜寻了几户空屋,屋里积满了灰尘,灶台冰冷,没有任何近期生活过的痕迹。只在某些屋子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些散落的、漆黑如炭的麦粒,以及一些疑似人类挣扎时留下的、模糊的抓痕。

最终,他们在村中央那片被诡异麦苗覆盖的空地上,发现了一些微微隆起的土包,形状很不规则,但大小……隐约像是人形。那些土包上也长满了那种惨绿的麦苗,长势尤其旺盛。

没有人敢去挖掘,也没有人敢在此地久留。

这队官差如同见了鬼一般,仓皇地逃离了李家坳,连那几车赈灾粮都丢弃在了村口。

关于李家坳的恐怖传闻,很快就在周边地区扩散开来。有人说那里闹了瘟疫,人都死绝了。有人说那里触怒了山神,被降下了诅咒。还有更离奇的说法,说李家坳的人为了求雨,用了邪术,把自己都献祭给了某种邪异的“谷物之神”,整个村子都化作了那种可怕麦子的养分。

久而久之,再也无人敢靠近那个方向。李家坳和它那被诡异麦苗吞噬的结局,成了附近州县一个口耳相传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禁忌传说。

只有山风年复一年地吹过那片土地,拂过那些依旧在疯狂生长、永不会成熟的、沉默而扭曲的绿色麦浪,以及麦浪中央,那棵仿佛与邪异麦田融为一体、不断从枝头垂下黑红色麦穗的千年古树。

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那一场发生在某个旱魃为虐的秋天,由活人献祭开始,以整个村庄的诡异“丰收”作为终结的……秋日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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