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夷门外的山谷中,战败者夺路而逃。
马速不慢,刘宸必须在极短的时间里作出决定。
既然此事发端于老羌王,又被羌人设局,金庆城权力核心中的嵬名烁和刘颐主仆,一定知道。
那就等于,穆宁秋也一定知道。
甚至,十里外的谷口,没准站着的,就是穆宁秋和冯啸那个贱人。
他们正像两个得意洋洋的猎手,准备收网。否则,克夷门的守关王爷,为何没有穷追不舍。
自己不能落到冯啸手里!
这贱人的亲爹,是因自己当年要篡位而死,她一定会公报私仇的。
刘宸思及此,再无犹豫,对着奴儿阿赤和林黎大喊道:“阿赤侯爷!夫君!停下来,停下来!我们的来时路一定也被羌人堵了!旁边林子里,我看到有路,我们换路,翻山脱困!”
诸人闻言,纷纷放慢马速。
两个男人一忖,立刻意识到刘宸是对的。
林黎控着缰绳来到刘宸的坐骑前,抬头看向这片贺兰山余脉的山林,急切道:“哪里有路?”
“那里,应是从前去山顶进香的路,后来荒废了……”
刘宸一面语气确定地指点,一面往林黎靠近。
突然之间,她以闪电般的速度抽出龙泉剑,准确地刺向林黎的咽喉!
兜鍪能护头,铠甲能护心,但昂首望山的林黎,坐于马背的上半身里,恰露出脖子的正面这一薄弱部位。
林黎哪会想到,十年都未放弃思念自己、执着地要和自己结为鸳侣的刘宸,会在如此共患难的时刻,蓦地使出杀招。
他毫无防备,热血涌出之际,他甚至仍没勃然大怒,只是一面本能地捂住喉结处,一面诧异万分地瞪着刘宸。
“呵……呵……呵”
林黎想问为什么,才发现自己只能发出羊皮筏子漏气那样的声音。
刘宸的第一剑,就割断了他的血管与气管。
这女人,是有多狠!
“将军!”
“将军!”
林黎在燕国收的两个汉人牙卒,惊恐万分地冲过来。
“护驾!”
刘宸操纵着坐骑,迅速地往后退了数丈,同时厉声喝令自己这边也呆若木鸡的护卫们。
后者有七八人,是钱州宫变时就跟着刘宸逃亡燕国的亲信,此时反应过来,立即抽出刀剑,挡在刘宸马前。
这短短的几息工夫,林黎已然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他目光里的不甘与怒极而哀,再是强烈,也对他的生机回天无力。
他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往马下栽去。
两个忠仆试图去托住主人高大的身躯,却一同倒在地上。
他们还想作最后的努力,试图捂住林黎的咽喉部,但他们怀中的主人,抽搐一阵后,终于再也不动了。
林黎以侧着头的姿势去了黄泉,没有闭上的双眼,朝向刘宸的方向。
死不瞑目。
刘宸对抱着林黎的两个牙卒道:“我忍痛杀了夫君,是献尸于羌人,给我们大伙儿挣条生路。这是越人杀越人,你们是燕国人,没必要为了林将军与我拼命。待逃出生天后,你们想继续留在乌蒙,还是回燕国,我都会赏你们金银布帛。”
“你这个恶妇!”
“我们为将军报仇!”
林黎待这两个北燕牙卒不薄,他们此际不想旁的,只觉着若屈服于毫无人性的刘宸,自己与畜生又有何异,如何还有脸活在世间。
二人如平地跃起的豹子,怒吼着扑向刘宸。
奈何对方人多势众,没几个回合,就结果了两个誓死效忠的北燕牙卒。
星光下,阿赤侯爷与自己那二十来个乌蒙勇士,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情形。
直到林黎主仆都命丧越国女人之手时,乌蒙人才醒过神来,弯刀出鞘,指向刘宸与部下们。
“阿赤侯爷!”刘宸朗声道,“你以为我疯了才会杀林将军吗?我既没疯也没傻,所以我得杀了他,但我绝不会杀你。我们现下就回克夷门,将林黎的尸首献给那个王爷,给他的军功加够份量。”
奴儿阿赤打断道:“怎知他会放过本侯?俘获本侯岂非也是一桩大功?”
刘宸坚决道:“那王爷能用计,就也不会是个傻子。我会告诉他,乌蒙如今兵力雄厚,而阿赤侯爷是伯尔帖大汗最喜欢的侄子,此番羌国若敢动你阿赤侯爷一根毫毛,或者哪怕只是将你俘虏去金庆城,伯尔帖大汗都会视作奇耻大辱,必倾尽兵力南下伐羌。这笔帐,羌国上下,必定都得算到王爷头上。所以,他最明智的做法,就是今天放归侯爷。”
阿赤琢磨过来,觉得似乎有些道理。
他的一个乌蒙部下,却仍建言道:“侯爷,往前出谷,没准能杀开一条路。”
刘宸冷笑道:“你这是不把侯爷的命当命!羌人此番做了这么大个陷阱,还会不晓得要在谷口封堵吗?那一处是个什么妖魔鬼怪,你若不信,尽可豁出阿赤侯爷的安危去试试。”
她又转向阿赤侯爷道:“侯爷,克夷门的王爷,其实也未完全拿援应围堵的队伍当自己人,必定勒令他们守在山外,不可抢了他的功劳。否则,此时我们跟前,就已经站满了堵截的羌军。所以,克夷门的王爷,我有信心,说服他!”
刘宸到了这关键的时候,大国公主的威势,凌厉如箭雨,加之片刻前刚毫无迟疑地杀了自己的丈夫,浑然一个煞气森森的女魔头。
提出反对意见的乌蒙牙将,不敢与刘宸争辩,默然不语。
奴儿阿赤很快想明白了,自己目下,别无选择,就是赌一把。
刘宸直接杀了林黎,而克夷门守将乃堂堂亲王、应是本次战役的话事人,这些,都令胜算多了几分。
阿赤侯爷终于下了决心,对刘宸道:“好,依你所言!”
“等等,”刘宸却又提出要求,“请侯爷以长生天发誓,必须带我一同回乌蒙。侯爷,我若被擒,必会死在羌国的越人女官手里,那么,将来乌蒙伐越的时候,侯爷就少了左膀右臂,再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越国各处关防和钱州都城的弱点了。”
奴儿阿赤神色凝重道:“若羌人致意要俘虏你呢?”
刘宸决然道:“那我就说,我已有侯爷骨血,羌人若不放我走,致我被越人公主和女官取了性命,仍是与乌蒙人结仇!”
“啊?”
奴儿阿赤饶是北漠蛮族出身,并未受过中原礼仪的教化,也再次被刘宸滚刀肉般不要颜面的说辞震惊了。
刘宸浑无迟疑地拔出腰间匕首,在颊边划了一道口子,起誓道:“自今日起,我便是侯爷的人,为侯爷生儿育女、倾力伐谋!”
至此,奴儿阿赤已为刘宸的急智与狠辣征服,脑中也的确在逃命之外,存了一分收她在帐下的念头。
他于是在抚胸发誓必不会丢下刘宸后,喝令左右:“带上林将军的尸首,回克夷门!”
……
黎明到来之前,穆宁秋与冯啸带着两千精锐,始终守在谷口至两山后的地带。
由于相隔十里,即使在寂静的夜里,他们也只能隐约听见克夷门方向的喊杀声。
之所以未在听到开战时,就往谷道里冲,乃因古往今来都有的忌讳——克夷门守将嵬名逸,毕竟是隐忍多年、一朝翻身的亲王,他不愿枢密院的穆宁秋和刘太后手下的冯啸,与自己抢头功。
所以,嵬名逸在活捉卫慕乙那日,便与冯啸约定:
第一,伏击的时候,克夷门羌军,与黑山镇羌军,排兵布阵相隔十里。
第二,只要克夷门不连发鸣镝表示要增援,就说明磁石阵奏效,穆宁秋所部,就不必往里冲,只在山外备位即可。
寅末时分,东方显露鱼肚白。
一骑快马直奔谷口而来。
“克夷门大捷,歼敌五千。”
曹力边跑边喊,至黑山镇的军旗处,勒缰下马,急行至穆宁秋和冯啸的马前,抚胸见礼。
冯啸喜道:“你安然无事就好!”
穆宁秋则问道:“王爷与梁将军如何?”
曹力禀报:“王爷与梁将军神勇如天人,正命士卒们清点俘获的乌蒙马匹,然后,烧尸掩埋。这个时节,太阳一出来,尸首就要臭。”
穆宁秋追问:“歼敌五千,那,林黎他们,被阵斩还是投降了?”
曹力看向冯啸:“林黎,死了。刘宸和乌蒙贼酋,活着。”
冯啸脸上,片刻前为曹力安然归来而欣喜的笑容,倏地淡去。
林黎终究还是死了。
曾经与冯家交情深厚的林家,再无血脉存留于世间。
外祖母冯雅兰当年从南边的江夏王府赶回钱州时,曾大骂两个女儿和大女婿,为何在明知女帝要杀林家老小时,不派人奔到九江告急,以至于自己错过了向女帝刘昭求情的时机。又叹息二女婿,也就是冯啸的父亲樊勇,上番在外,否则,樊勇必知轻重,会立马报信。
冯雅兰边骂边叹,最终才转了掺有希冀之意的语气道:“只愿林黎在北边,能振作起来,开枝散叶。”
外祖母一定想不到,最终,林黎是死在冯家人的手里。
军国大事,慈不掌兵,冯啸不后悔设计伏击林黎,但她也不可能没有一星半点唏嘘的情绪。
却听曹力补充道:“穆大人,冯阁长,林黎他,不是战死的,是被刘宸,杀了献上的。”
……
克夷门关城内,军衙前的校场上,冯啸面若冷霜地盯着林黎的尸体。
羌国并非野蛮之邦,出于军人间应有的礼仪,嵬名逸名人整理过林黎的遗容。
但林黎那被利剑扎破的喉头,豁开的伤口与凝固的血块,依然触目惊心。
嵬名逸和梁从令,已然脱去战袍,沐浴更衣,穿着王室与贵臣的绿底火焰纹锦袍,踱步过来。
“冯阁长,你这位越人同乡,确是一员骁将,”嵬名逸叹气道,“可惜啊,英雄难过美人关,唔,不对,这美人呀,是为了自己能活命,直接给英雄挖了个坑、把他埋了,呵呵。”
穆宁秋抬起头,盯着嵬名逸道:“王爷,那不是什么美人,那是蛇蝎,王爷若虑及北漠蛮族倾巢而出地复仇、令沿途百姓受苦,放归乌蒙头领即可,为何连刘宸一道放了?”
嵬名逸心中一沉。
果然汉人最晓得汉人的心思。
刘宸那婆娘,说得不错,冯啸与她有杀父之仇,放了她,正好看看,穆宁秋和冯啸这对鸳鸯,会不会因为恼恨,连王爷的权威,也要挑战。
若真的如此不知天高地厚,自己将来,在嵬名烁御下,在大羌朝堂之上,务必防着这两口子,甚至,对他们要先发制人。
嵬名逸于是月明风清地一笑,佯作胸襟开阔的姿态,拍拍穆宁秋的肩膀:“唷,穆大人好像不高兴了。你本来,一心要逮着那落魄公主,给你老丈人报仇是不是?”
冯啸瞥到穆宁秋眼中戾色闪过,忙从自己这一侧握住他的牛皮护腕,扯了扯。
“王爷,”冯啸先于穆宁秋回应道,“先父他,不只是宁秋的岳父,还救过宁秋的命,宁秋当然一直想杀了刘宸。不过,王爷此番所虑,确实更为周全。方才我仔细想了想,就算刘宸此刻站在这里,既已知晓她与乌蒙王侯有染、怀了身孕,且那王侯拿她当宝贝,我们也会将家仇暂时放一放,不会杀她。”
一旁的白马镇守将梁从令,因梁翠儿的关系与穆宁秋交好,正担心穆宁秋言辞间冲撞了嵬名逸,一听冯啸这番话,忙顺杆儿打圆场道:“冯阁长说得多好,这回,咱们织那么大一张网,主要是为了给王上锄奸、立威,顺便铲了林黎这颗扎在穆大人北边的钉子,那就已经更赚了。至于乌蒙的王侯,和他们的女人,网开一面放了,是为大羌好。新王刚登基,最宜休生养息,真把乌蒙人惹急了,他们打过来,我们大羌纵然有王爷、有穆大人守国门,总难免赔出去些丁口和战马。是不是啊穆大人?”
穆宁秋本来确实恼火嵬名逸,占了冯啸的脑子计谋的便宜,却不顾及她要报杀父之仇。
但冯啸与梁从令的点拨和劝抚,教他冷静下来。
国事重于家仇,拥立新王的臣子之间,彼此莫生罅隙,内外才能太平。
嵬名逸再固执、再有小算盘,也不愧是嵬名烁可以倚仗的股肱之臣,别得罪他。
冯啸是清醒的,就像战前没有煽动他穆宁秋陷于对母亲杨氏的愤怒情绪里。
穆宁秋于是向嵬名逸抚胸道:“下官莽撞了,王爷莫怪。”
嵬名逸被撸够了顺毛,得意地表现出上位者的大度:“穆大人哪里话,此大捷,穆大人与冯阁长,当记首功。走,咱先痛饮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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