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大林回到草北屯时，已是月上柳梢头。屯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声零星的狗吠和不知谁家婴儿的啼哭，衬得这山沟里的夜晚格外安宁。合作社院里的灯火还亮着，是老会计还在熬夜核算参园入股的账目。曹大林没去打扰，径直回了家。
春桃还没睡，就着昏黄的煤油灯，正在给他缝补一件磨破了肩头的旧褂子。见他回来，放下针线，起身去灶房给他热留在锅里的苞米碴子粥和咸菜疙瘩。
“咋样？同学会热闹不？”春桃一边往灶膛里添柴火，一边随口问道，声音温温柔柔的。
曹大林坐在炕沿上，脱了那身拘束的中山装，换上家常的粗布褂子，感觉浑身都自在了不少。他舀起一勺热乎乎的粥，吹了吹气：“热闹是热闹，就是……有点吵吵。”他没细说饭店里的浮华和苏晓曼的事情，只是简单提了提见了一些老同学，聊了聊各自的近况。
春桃是个心思细腻的女人，看出丈夫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疏离，便不再多问，只是轻声说：“累了就早点歇着，参园的事，明天再琢磨。”
然而，曹大林这晚却睡得并不踏实。梦里光怪陆离，一会儿是饭店里觥筹交错的喧嚣和苏晓曼那带着审视的目光，一会儿又是黑瞎子沟那对熊母子安静离开的背影，最后定格在合作社那张画满了红圈的未来参园规划图上。
后半夜，他被一阵极其轻微的、不同于山风呼啸的动静惊醒。那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带着某种刻意收敛的脚步声，还有压得极低的交谈声，似乎就从他家院墙外面传来。
曹大林瞬间睡意全无，猎人的本能让他悄无声息地坐起身，披上衣服，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借着朦胧的月光，透过窗户纸的缝隙向外望去。
月色不算明亮，但足以看清院外土路上的轮廓。只见两个黑影，正凑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其中一个身形矮壮，曹大林一眼就认出，是赵福来！另一个，穿着深色的、看起来料子不错的夹克，身形陌生，不是屯里的人。
曹大林的心猛地一沉。赵福来这么晚鬼鬼祟祟地和人碰头，准没好事！他屏住呼吸，凝神细听。夜风断断续续地送来几句模糊的对话。
“……放心……苏小姐那边……都打点好了……”这是那个陌生人的声音，带着点外地口音。
赵福来的声音带着讨好的谄媚：“……王哥您放心……俺心里有数……曹大林他想种参？哼，没那么容易……只要苏小姐的资金……”
“……地皮……关键是把地皮弄到手……靠近路那边……将来开发……”陌生人的声音断断续续。
“……明白，明白……俺再煽煽风……肯定有人不愿意入股……到时候……”
后面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听不清了。没过多久，那两个黑影便分开，赵福来猫着腰，溜着墙根消失在黑暗中，那个被称为“王哥”的陌生人，则朝着屯子另一头快步走去，看样子是去了屯里那间唯一的、用来临时安置外来人员的旧仓库方向。
曹大林站在窗边，久久未动。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苏小姐？资金？地皮开发？赵福来的煽风点火？这些零碎的词语组合在一起，指向了一个清晰的阴谋！
苏晓曼！果然是她！她白天在同学会上那看似随意的提及合作山货，索要联系方式，根本就是幌子！她的真实目标，是草北屯的土地！是看中了这里可能存在的“开发”价值！而赵福来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竟然和她勾搭上了，里应外合，想要破坏参园计划，甚至觊觎合作社的土地！
曹大林的拳头在黑暗中紧紧攥起，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没想到，苏晓曼的动作这么快，手段这么下作！更没想到，屯里竟然真的有人为了一点蝇头小利，甘心当外人的眼线和帮凶，不惜损害全屯人的利益！
参园计划刚刚起步，凝聚起来的人心还经不起太大的风浪。如果让赵福来继续煽动，让苏晓曼的资金和许诺搅乱视线，好不容易达成的共识很可能功亏一篑！
他必须立刻采取行动！
第二天一早，天刚麻麻亮，曹大林就起来了。他像往常一样，先去合作社院里转了一圈，看了看那些刚刚发出新芽的蜂箱（用了熊油古法后，蜂螨情况似乎真的有所好转），又去后院规划中的参圃地块看了看。表面上一切如常，但他敏锐地感觉到，屯子里流动着一丝不同以往的、躁动不安的气息。
果然，还没到晌午，各种风声就开始在屯子里悄悄传播开来。
“听说了吗？县里来了个大老板，看上咱屯子靠公路那边那块平地了，想出高价买呢！”
“高价？多高？”
“据说一亩地能给到这个数！”有人神秘兮兮地伸出两根手指头。
“两百？我的娘！种多少年参才能挣两百？”
“就是！而且人家是现钱！参那玩意，还得等好几年，谁知道成不成？”
“赵福来说了，人家老板有门路，买了地是要建厂子，到时候咱屯里人去干活，还能拿工资呢！”
“真的假的？还有这好事？”
这些议论，像瘟疫一样在那些入股意愿本来就不太坚定，或者心思活络、盼着快钱的人中间蔓延。不少人开始凑在一起交头接耳，看向曹大林和合作社的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
曹大林不动声色，他叫来刘二愣子，低声吩咐了几句。刘二愣子先是一愣，随即用力点点头，转身跑了出去。
下午，曹大林以查看参圃选址为由，带着曹德海、吴炮手和老会计，看似随意地往屯子靠公路的那片缓坡地走去。那里土质相对贫瘠，原本是打算作为池床参的备选地之一。
果然，还没走到地方，就看见赵福来和那个昨晚见过的“王哥”，正陪着苏晓曼在那里指指点点。苏晓曼今天换了一身更显干练的米白色小西装和一步裙，高跟鞋踩在泥土上有些别扭，但她脸上却带着志在必得的微笑。旁边还停着一辆黑色的、在县城里都很少见的“伏尔加”小轿车，引得几个屯里的孩子远远地围着看稀奇。
看到曹大林过来，赵福来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堆起假笑：“哟，曹支书来了！正好，苏小姐过来考察考察咱们屯的投资环境。”
苏晓曼也转过身，笑容得体，仿佛昨晚电话里的内容从未发生过：“曹支书，我们又见面了。你们草北屯真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潜力无限啊。”她的目光扫过曹大林身边的曹德海几人，最后落在那片缓坡地上，“尤其是这块地，位置好，交通方便，很适合搞点开发项目。”
曹大林面色平静，走到近前，目光先是淡淡地扫过赵福来和那个“王哥”，最后才看向苏晓曼：“苏小姐对我们这穷山沟这么感兴趣？”
苏晓曼嫣然一笑，避重就轻：“谈不上感兴趣，就是觉得有机会可以合作共赢嘛。我听福来大哥说，你们合作社正在搞参园？想法是好的，但周期长，风险大。不如考虑一下更直接的合作方式？”她往前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带着诱惑的语气，“比如，把这块地转让出来，由我的公司来开发，我可以给你们合作社一笔可观的转让费，而且，项目建成后，还可以优先招聘你们屯的劳动力。这比你们自己辛辛苦苦种参，来得快多了，也稳妥多了，不是吗？”
阳光照在她精致的妆容和亮闪闪的耳环上，晃得人有些眼花。那话语里的诱惑，像裹着蜜糖的毒药。
曹德海、吴炮手和老会计都皱起了眉头，看着曹大林。
曹大林却没有看苏晓曼，他的目光越过她，投向远处连绵的青山，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带着山石般的沉稳和坚定：
“苏小姐，你的好意，我们草北屯心领了。不过，这块地，是我们合作社规划中的参圃用地，是我们全屯人指望着的金饭碗。别说转让，就是合作开发，也不行。”
他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看向苏晓曼，仿佛能穿透她所有的伪装：“我们草北屯人，靠山吃山，但也懂得养山护山，更懂得脚踏实地。快钱固然吸引人，但那不是长久之计。我们只想凭着自己的力气，守着我们的山林和田地，走一条稳当踏实的路。歪门邪道，我们不走，也走不起。”
这话，既是说给苏晓曼听，也是说给旁边的赵福来和所有暗中观望的社员听。
苏晓曼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她没想到曹大林会拒绝得如此干脆，如此不留情面。她眼底闪过一丝恼羞成怒，但很快又被掩饰下去，语气冷了几分：“曹支书，话不要说得这么满嘛。市场经济，合作共赢是大势所趋。你们这样固步自封，会错过发展机遇的。”
“机遇？”曹大林淡淡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嘲讽，“如果机遇是建立在损害集体利益、破坏我们家园根基的基础上，那这样的机遇，我们草北屯，不要也罢。”
他不再理会脸色难看的苏晓曼，对曹德海几人说道：“德海叔，吴炮，老会计，咱们再去看看西沟林下参的选址。”说完，便率先转身，朝着与公路相反、通往深山老林的方向走去。
曹德海几人立刻跟上，留下苏晓曼、赵福来和那个“王哥”站在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哼！不识抬举！山沟里的土包子！”看着曹大林远去的背影，苏晓曼终于忍不住，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低骂。
赵福来在一旁讪讪地，不敢接话。
那个“王哥”眼神阴鸷地看着曹大林的背影，低声对苏晓曼说：“苏小姐，看来这姓曹的是块硬骨头，软的不行，恐怕得来点硬的了……”
苏晓曼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怒火，整理了一下衣裙，冷声道：“先回去！我就不信，搞不定一个穷山沟！”
黑色的伏尔加轿车扬起一片尘土，灰溜溜地开走了。
而此刻，曹大林站在西沟那片静谧的椴树林下，听着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看着脚下厚厚松软的腐殖土，心中那片因为苏晓曼和赵福来带来的阴霾，渐渐被这山林固有的沉静和力量所驱散。
他知道，拒绝苏晓曼，只是斗争的开始。后面肯定还有更多的麻烦和挑战。但他更加确信，自己选择的这条路，没有错。守护这片山林，带领乡亲们靠勤劳的双手创造未来，这才是他曹大林，一个草北屯的猎人、一个共产党员，该走的路。
他弯腰抓起一把黑土，在手里用力攥紧，那泥土的芬芳，让他感到无比的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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