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锦非常清楚知州夫人在撒谎。
漕江民间只知漕帮而不知秘宗，更没有几个人知道虫爷的存在。
而知州大人的小公子，竟与秘境海岛上的幼童一样念叨“虫爷吉祥”，可见知州大人与虫爷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
至少，他对虫爷并非完全一无所知。
鞭炮声又起。
“阿锦，快一起去给甄大人送行吧？你叔可再耽搁不得了。”
知州夫人见云中锦的目光死死盯着小公子，知她心中定然已经起了疑心，一边吩咐小丫环赶紧把小公子带走，一边又来强拉硬拽，非得拉着云中锦一起去给甄有德送行不可。
“下属官员调任而已，又不是升官，知州大人为何要亲自去送行？没这个道理。”云中锦看着小公子走远，才回过头来说道。
“话虽如此，可毕竟是在同一城为官，平日也多有往来，你叔不现身送行表示一下，教漕江百姓怎么看待？”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本官与甄大人之间有矛盾呢，传到上官那里去，不好。也正因为如此，才要你一同前往送行。总之，是为了你好。”
知州大人与夫人一唱一和，将云中锦架上了不去不行。
别别扭扭地来到县衙门前，恰见苏绣正亲自给甄有德送上了一把万民伞，云中锦心中更是不悦，也不上去客套，只站在一旁冷眼观望。
“只是平调，并非升迁，苏帮主如此兴师动众，叫本官如何报答苏帮主一片厚爱之心？”甄有德笑容满面。
“甄大人过谦了。这是万民伞，乃漕江百姓对父母官的一片孝心，亦是对县太爷的认可，甄大人受之无愧。”
苏绣亦是笑容可掬，又命君无虞奉上白银一百两。
“甄大人为官清廉，这又被罚俸半年，此去福江县又处处需要打点添置，手上必然拮据，这一百两，就当是给甄大人应急之用吧。”
“不不不……本官怎么好收受苏帮主的馈赠？”
“区区百两而已，并不是馈赠，乃是借给甄大人应急之用，知州大人与漕江百姓都看在眼里，不算本帮主私相授受贿赂于甄大人的。阿锦，你也来甄大人送行啦，正好，给我与甄大人做个见证。”
苏绣看到云中锦，说得愈发大声，笑得也爽朗。
“本官实在是汗颜，汗颜哪。实不相瞒，本官俸禄微薄，早已是捉襟见肘，此番调任，统共就就辆马车装些衣物书画而已，并无其他长物。这一百两银子，对于本官来说的确是雪中送炭了。待本官到了福江安定下来之后，必将连本带利给苏帮主还回来的，还请诸位父老乡亲做个证。”
“我等皆愿意做证。”县太爷愈是哭穷，愈显得他清正廉明，百姓们哪有不爱的？都善意地催促甄有德赶紧收下苏帮主的救济。
甄有德春风得意，笑声朗朗。
“阿弟，昨夜阿姐与你说的话，你可都记全了？”苏绣唤过苏络来。
苏络闷闷地说道：“阿姐放心吧，昨夜你说的每一句话，全都在我心里牢牢记着呢。”
云中锦甚是惊奇，这苏络穿着一新，背着行囊，牵着马，一副要出远门的打扮。
“苏络这是要出门去？”云中锦问道。
“甄大人初到福江上任，衙里不能没有自己的人，阿弟正好跟着他身边当个师爷。”苏绣回答道。
“给甄有德当师爷？他不考功名做官了吗？”云中锦诧问。
苏绣笑而不答，转而又嘱咐苏络，“阿弟，当师爷可不是闲职。你跟着甄大人，手脚一定要勤快，还要有眼力价，得用心侍候着，你可都记住了？”
苏络撅嘴道，“阿姐又来，昨夜已经说了一千遍了，我耳朵都磨出老茧来啦。”
“苏帮主放心吧，苏络跟着本官，亦和自家兄弟一般，不分彼此的。”甄有德笑道。
“那敢情好，就有劳甄大人耐心调教于他了。”
苏绣欢欢喜喜向甄大人抱拳送别，苏络则阴着脸辞行，扶着甄有德上了马车，这才骑上马，护送着甄有德出城门赴任去了，只有苏缨哭着喊着一路追着跑。
百姓们散去，知州大人夫妇亦双双离开，云中锦依然愣在原地，苏绣有意无意地往她面前走过。
“绣。”云中锦唤住了苏绣，“你当真就这样让苏络去给甄有德当师爷？”
“当师爷有什么不好？”苏绣回过头来反问道。
“可是，苏络一直以来的志向就是考科举做官，一家人也都努力供着他，为何突然改变主意，要去给甄有德那昏官当什么师爷？”
“甄有德可不是昏官，是难得受百姓爱戴的好官。”苏绣却不以为然道。
“漕江出那么大的事，窫窳到现在都没有着落，而一县之父母官却一点也没有作为，你让苏络跟着他，有什么好处？”
“你说对了，正因为如此，我才看到了他的能耐。”苏绣缓缓说道。
“你上报了，上官也给了回复，我听说还是三司推事共同下了公文，没有问责于他，只是罚俸半年，调任福江县继续当县太爷。就凭这一点，我就觉得把阿弟交给他，不亏。”
云中锦呆望着苏绣。
“都说朝中有人好办事，甄有德很显然朝中有人，而且靠山的势力不俗。我既然靠不上你这棵大树，别择良木依靠，有何不可？”苏绣继续说道。
“可、可是……”
“别，千万别说‘可是’，你一开口，我便知道你又要教训我。我且问你，让阿弟当师爷，违反了哪一条律法了吗？”
“没有违反律法，可违背了苏络的心愿。你别跟我说当师爷是他自己的主意，就凭他的脑袋，想不到这一出，一定是你将自己的想法强加给他的。”
“是我的想法又怎样？左右都不过是为了出人头地罢了。至于阿弟的前程，你无需多虑，只要他肯努力，甄有德当官，也等于阿弟在当官。我觉得，借着别人的势，比自己辛苦读书考科举，岂不是更轻松？阿弟有什么不满意的？”
“那是你觉得，不是阿弟觉得。你处处设计，步步都有思谋，可想过阿弟的感受？他从小到大读那么多书，可不是为了给人当师爷的。”
“当师爷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只要能为家人生活得更好，当什么不是当？再说，我若能早些意识到借着县太爷的势，我姐也不会被人欺负。”
“绣，为何你始终不明白，借任何人的势，都不及自身强大。”
“能够借别人的势强大自己，为什么不借？说到底，你就是见不得我好罢了。”
苏绣沉下脸来，扭头便走。
在甄有德离开漕江的第二天，知州大人便将云中锦唤了去，明明白白告诉她，漕江新县令到任之前，将由他这个知州接管县衙一应事务，在此期间，不会有任何一个差役供她调遣。
“搜查窫窳的事就交由本官来操办，你就安心回京履新职去吧，无需再挂念漕江事务。”
知州大人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摆明了就是要赶云中锦走。
她再也没有理由继续留在漕江。
与前一日万人空巷欢送甄有德不同，云中锦独自牵马一路走一路频频回头，都没有看到苏绣前来送行的身影，不禁心头感慨万千。
走出城门的时候，忍不住又回头最后望一眼在此迁延数月的漕江城，仍然没有看到那熟悉的身影。
但是，她坚信，苏绣一定在城楼的某一个角落注视着她。
“绣，就此别过了。”她默念了一声，打马飞奔而去。
而苏绣也的确在城楼上默默注视着云中锦，待马蹄声渐渐远去，那飒爽的身姿消失在天尽头，她方才念叨了一句。
“阿锦，就此别过了。”
“帮主，她总算是走啦。我们回吧？”站在身后的君无虞说道。
“嗯，窫窳可有关牢？可别让它跑了。”苏绣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问道。
“有白发娘娘在，窫窳哪儿也不去，就乖乖地守着娘娘呢。”君无虞笑道，“一切都在帮主您的掌控之中，接下来，我们就该问候虫爷他老人家吉祥啦。”
“如此，甚好。”苏绣了望着远方，淡淡然说道。
（卷三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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