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不长，却条理分明，言辞恳切。既告知了通商节这一重大举措，暗示北境亦可从中获利，又巧妙的将狄青“学习经商之道”的请求，包装成让其“远离是非”、“安身立命”的善意安排，更是点明了此举对他“免骨肉相煎”的好处，可谓处处站在他的立场。最后那句“静候回音”，既表达了尊重，也暗含了等待对方表态的意味。
南之枝仔细检查一遍，确认无误，待墨迹稍干，便将信笺小心折好，装入特制的信封，加盖了昭武城主的火漆印鉴。
这封信，将通过隐秘而可靠的渠道，尽快送达狄尚的手中。
做完这一切，她才将目光投向旁边堆积如山的账本。
烛光摇曳，映照着她伏案的侧影，沉静而专注。
窗外的夜风，似乎也放轻了脚步。
那个远在帝都的玄色身影，此刻依旧被锁在繁忙的思绪之外，竟未曾浮现。
——
北境王城，五皇子府。
窗外是北境特有的凛冽寒风，呼啸着卷过王城高耸的石堡和光秃的枝桠。
室内燃着熊熊的地龙，暖意融融，兽头铜灯将书房映照得通明。
狄尚斜倚在铺着厚厚雪熊皮的软榻上，手中捏着那封来自昭武城的信笺。
纸张质地精良，带着南方特有的温润感，上面南之枝清丽却隐含风骨的字迹，一字一句，映入他深沉的眼底。
狄尚的指尖无意识的在“骨肉相煎”四个字上摩挲了一下。
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明暗的阴影，那双总是带着几分凉薄和深沉算计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南之枝这个女人，远在千里之外，竟看得如此透彻。
她的提议，于狄青而言，或许真是一条生路，于他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蓝芯兰安静的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手中捧着一杯热气氤氲的茶。她的目光并未落在狄尚手中的信上，而是凝视着跳跃的烛火，清丽的侧脸在暖光下显得格外沉静，仿佛一尊没有情绪的玉雕。
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和窗外风雪的呜咽。
突然，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份沉寂。
书房门被轻轻叩响，府邸管事略带紧张的声音传来：“殿下，宫里来人了，是陛下身边的福公公。”
狄尚与蓝芯兰的目光在空中瞬间交汇。
蓝芯兰端着茶的手指收紧了一瞬。
狄尚眼中掠过一丝了然，快得如同错觉。他坐直身体，沉声道：“快请进来。”
门被推开，一股寒气裹挟着来人涌入。
进来的正是北境王身边最得力的贴身大太监福公公。他脸上带着惯有的、滴水不漏的恭敬笑容。
“奴才给五殿下请安。”福公公躬身行礼，目光飞快的扫过软榻上的狄尚和一旁的蓝芯兰，最后恭敬的垂落，“惊扰殿下和蓝姑娘了。”
“公公免礼。”狄尚语气平和，“不知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福公公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忧色：“回殿下，陛下今儿下午跑马，许是吹了风，傍晚便有些咳嗽，现下竟发起热来，人也昏沉了些。几位太医院瞧过了，汤药也用了，不见好转。陛下龙体贵重，奴才们实在不敢掉以轻心……”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蓝芯兰，语气更加恳切：“蓝姑娘医术超群，特前来请蓝姑娘即刻入宫，为陛下诊治。还望姑娘看在陛下龙体安危的份上，辛苦一趟。” 他姿态放得极低，却不容拒绝。
蓝芯兰放下手中的茶杯，缓缓站起身。她脸上依旧是那副清冷平静的模样，对着福公公微微颔首：“公公言重了。陛下抱恙，小女自当尽力。请公公稍候，容小女取药箱。”
“有劳蓝姑娘！有劳了！”福公公连连作揖，脸上忧色稍缓。
蓝芯兰转身走向内室取她随身携带的药箱。在转身的刹那，她的目光似是不经意的再次投向狄尚。
狄尚也正看着她。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的碰撞。
没有言语。
蓝芯兰的眼神清澈依旧，却仿佛沉入了千年的寒潭，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决绝和会意。
狄尚的心一沉。
那眼神太过复杂，却又太过明了。
他几乎瞬间就明白了什么——北境王这突如其来的“风寒”，只怕并非天意。
蓝芯兰，终于要动手了？
她选择在这样一个夜晚，以医者的身份被光明正大的召入宫禁，接近那个高高在上、却又冷酷无情的男人。
蓝芯兰的脚步没有停留，很快消失在通往内室的屏风后。
狄尚依旧坐在软榻上，看着蓝芯兰方才坐过的位置，那杯茶还有最后一丝热气。
书房内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和窗外愈发凄厉的风声。
他没有动。
没有阻止。
甚至连一丝惊讶或愤怒的表情都没有显露。
他只是静静的坐着，仿佛刚才那无声的对视和即将发生的惊天之变，都与他无关。
一股深沉的疲惫感，如同冰冷沉重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彻底淹没。
那是一种厌倦了无休止的猜忌、倾轧、等待和隐忍的疲惫，是看着至亲骨肉相互算计、刀兵相向的疲惫，是身处权力旋涡中心，却早已看透其血腥与虚无的疲惫。
父王……
狄戎……
狄青……
还有他自己……
这盘棋，下了太久，太累了。
或许，蓝芯兰的行动，真的能快刀斩乱麻，给这一切画上一个句号。
无论那结局是鲜血淋漓，还是一线生机。
他累了。
不想再猜，不想再等，不想再演下去了。
就由她去吧。
福公公偷眼觑着沉默不语的五皇子，只觉得这位殿下此刻身上的气息，比窗外的风雪还要冷寂几分。
很快，蓝芯兰拎着她那个古朴的药箱走了出来，对着福公公道：“公公，我们走吧。”
福公公如蒙大赦，连忙躬身引路：“蓝姑娘请！殿下，奴才告退！”
狄尚微微颔首，目光落在蓝芯兰单薄却挺直的背影上，看着她一步步走出书房，走入外面呼啸的风雪和深不可测的宫闱夜色之中。
门被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寒气，也隔绝了那个决绝的身影。
书房内恢复了寂静，炭火依旧燃烧着，发出温暖的光。
狄尚缓缓闭上眼睛，靠回软榻深处。
疲惫。
深入骨髓的疲惫。
他不再去想那封信，不再去想昭武城，不再去想狄青，脑海中只剩下蓝芯兰最后那个回眸的眼神。
就这样吧。
让暴风雪，来得更猛烈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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