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张家的杂货铺里,货架空了大半。张金贵蹲在炉子边,拿着火钳拨弄着几块劣质的煤核,火苗有气无力地窜着
“进不来货了,”张金贵的声音干涩,“关卡查得死紧,稍微像样点的东西,都说是‘军需物资’,扣下不说,弄不好还得进去吃官司。”
鲜儿没说话,把根生往怀里搂了搂。孩子的小脸冻得发青,身上裹着好几层旧衣服,还是止不住地哆嗦。粮儿靠在墙边,搓着手,哈出的白气很快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铺子门被推开,带进一股刺骨的寒气。一个戴着破毡帽、脸颊冻得通红的男人闪了进来,是“老林”。他比以前更瘦,眼窝深陷,嘴唇干裂。
“老板娘,称半斤盐。”他的声音沙哑,手指冻得不太灵活。
鲜儿默默起身,从柜台底下拿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小布袋,里面是家里最后一点细盐。她称也没称,直接递过去。
“老林”接过,手指在柜台上快速敲了两下,目光扫过空荡的货架和屋里瑟瑟发抖的一家人,眼神黯淡了一下。他从怀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伪满币放在柜台上,低声道:“保重。”
说完,他转身就走,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的风雪里。
鲜儿看着那几张几乎买不到什么东西的纸币,心里沉甸甸的。她知道,“老林”他们现在的日子,肯定比他们更难。
夜里,风雪更大了。鲜儿把家里能盖的东西都压在了根生身上,自己和粮儿挤在炕的另一头,靠着彼此的体温取暖。
“鲜儿,”“老林”他们……还有盐吃吗?”粮儿在黑暗里忽然问。他现在似乎能模糊地感觉到,鲜儿让他送出去的东西,是给谁的。
鲜儿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嗯”了一声。
“那……他们比咱还冷吗?”
“……嗯。”
粮儿不说话了,过了一会,他往鲜儿身边靠了靠,小声说:“鲜儿,等开春,俺多干活,挣了钱,咱买粮食,也给他们送点。”
鲜儿心里一酸,伸手摸了摸粮儿粗糙的头发。“睡吧。”她说。
第二天,鲜儿把家里最后那点压箱底的白面拿出来,掺了大量麸皮,烙了几张干硬的饼。她又找出张金贵一件破旧的厚棉袄,把自己的棉裤拆了,掏出里面已经板结的棉花,重新絮了絮,勉强加厚了一点。
“粮儿,把这个给‘老林’送去。”她把饼和棉袄包好,递给粮儿,“老地方。路上机灵点。”
粮儿接过包裹,用力点头,推开门扎进了风雪里。
张金贵看着儿子消失的背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他佝偻着背,走到院门口,望着白茫茫的天地,眼神空洞。
鲜儿站在他身后,看着公公仿佛一夜之间全白了的头发,心里像压着块石头。这个家,已经被掏空了。可只要还能动弹,只要还有一口气,那条看不见的线,就不能断。
粮儿直到天黑才回来,帽子、眉毛上都结了冰霜,嘴唇冻得发紫,一进门就瘫坐在门槛上,半天缓不过气。
“送……送到了……”他牙齿打着颤说。
鲜儿赶紧把他拉进来,用雪搓着他冻僵的手脚。粮儿缓过劲,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鲜儿:“‘老林’给的……说……说给根生……”
鲜儿打开,里面是几块拇指大小的、黑乎乎的糖块。在这年月,这是顶金贵的东西了。
她拿起一块,塞进眼巴巴望着的根生嘴里。孩子尝到甜味,眼睛立刻亮了。
鲜儿把剩下的糖仔细包好,藏起来。
很快,东北最难熬的冬日过去了,春天也过去了,很快又进入了夏季
鲜儿在柜台后给根生缝书包。孩子七岁了,该认字了。她没接话,心里却跟明镜似的。前几日“老林”深夜来过一次,没拿东西,只留下一句:“嫂子,再咬牙撑一撑,快了。”
快了。这两个字像小火苗,在她心里窜了这么多天。
八月中的一天,晌午头,日头毒得能晒化柏油路。街上忽然传来一阵异常的喧闹,夹杂着哭喊和听不清的叫嚷。张金贵猛地站起身,侧耳听着。粮儿也从后院跑进来,一脸茫然。
鲜儿放下针线,走到铺子门口,推开一道缝。只见街面上乱哄哄的,有些人疯了似的往家跑,有些人则聚在一起,激动地比划着什么。几个日本兵端着枪,想维持秩序,却被混乱的人群冲得东倒西歪,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仓皇。
“咋了?这是咋了?”张金贵紧张地问。
没人能回答他。混乱中,不知道是谁用尽力气嘶喊了一声,那声音穿透了嘈杂,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小鬼子投降了——!”
像是一道炸雷,劈在了闷热的天空上。街上瞬间死寂了一瞬,随即,更大的声浪爆发出来。哭声,笑声,呐喊声,混成一片。
张金贵手里的蒲扇“啪嗒”掉在地上。他愣愣地站着,身子晃了晃,鲜儿赶紧扶住他。老人的嘴唇哆嗦着,浑浊的老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顺着他深刻的皱纹往下淌。
“完了……他们完了……咱们……熬出来了……”他反反复复就这一句话,像是梦呓。
粮儿看着爹又哭又笑的样子,有些害怕,往鲜儿身后缩了缩。根生却挣脱开鲜儿的手,跑到门口,好奇地看着外面那些疯狂的人群。
鲜儿扶着门框,看着眼前这片混乱而又充满生机的景象,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又急促地跳动着。她没有哭,也没有笑,只是觉得浑身发软,那绷了整整十四年的弦,骤然松弛下来,带来一种近乎虚脱的无力感。
结束了。真的结束了。
她想起放牛沟那个被迫卖身的雪天,想起戏班子里的屈辱,想起山场子的风雪,想起传武最后那个冰冷的拥抱,想起这十四年在哈尔滨提心吊胆的每一个日夜……前世的飘零,今世的坚守,所有的苦难和挣扎,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归宿。
“鲜儿……”粮儿怯生生地拉住她的衣角,把她从纷乱的思绪里拽了回来。
她低头,看着粮儿那双依旧清澈,却也被风霜磨出些许粗糙的眼睛,再看看扒着门框、对外面世界充满好奇的根生,心中百感交集。
她拉着粮儿和根生,走到院子里。张金贵也跟了出来,老人仰头看着终于放晴的天空,老泪纵横。
鲜儿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走进灶间,舀出小半碗金黄的小米。这是家里最后一点细粮,她一直没舍得吃。
她把小米倒进锅里,加上水,点燃了灶火。
火光映着她的脸,平静,而又坚定。
“根生,”她朝外面喊,“一会儿喝粥。”
日子,总算熬出了头。
鬼子投降了,天亮了。哈尔滨街头换上了新的旗帜,街面上的人走路腰杆都挺直了些。
张家的杂货铺又重新开张,货架上渐渐充盈起来。张金贵精神头足了不少,每天乐呵呵地招呼客人,虽然进货卖货主要还是靠鲜儿拿主意。
粮儿依旧是那个粮儿,力气大,肯干活,心思简单。铺子里搬货卸货的力气活他全包了,闲下来就蹲在门口,看着街上人来人往,或者逗弄渐渐长大的根生。他还是习惯叫“鲜儿”,改不过口,鲜儿也由着他。
根生上了小学,背着鲜儿用旧蓝布给他缝的书包,每天跑得飞快。孩子聪明,像鲜儿,学东西快。
日子仿佛一下子被拉回了正轨,平静,安稳。只有鲜儿自己知道,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她偶尔还是会梦见传武,梦见那个雪夜的车站,但醒来后,看着身边熟睡的粮儿和隔壁屋里根生均匀的呼吸声,那份尖锐的痛楚,便渐渐化作了心底一道沉静的疤痕。
新华国成立那年,鲜儿带着粮儿和根生,去松花江边看了庆祝的队伍。人山人海,红旗招展,锣鼓喧天。粮儿看得张大了嘴巴,一个劲儿地傻笑。根生兴奋地骑在粮儿的脖子上,小手挥舞着。
鲜儿站在人群里,看着那漫天飘扬的红色,眼眶微微发热。这太平盛世,传武没能看到,但她看到了,粮儿看到了,根生看到了。这就好。
后来,公私合营,杂货铺并入了合作社。张金贵年纪大了,就在家颐养天年。鲜儿和粮儿都成了合作社的职工,鲜儿负责盘账,粮儿负责搬运。虽然挣的是死工资,但日子安稳,吃喝不愁。
粮儿对鲜儿,几十年如一日地依赖。鲜儿说什么,他就是什么。年纪大了,力气不如从前,但他还是抢着干家里的重活,生怕鲜儿累着。鲜儿若是咳嗽一声,他能紧张半天,笨手笨脚地给她倒水,搓背。
街坊邻居都说,张家那傻儿子,是真疼他媳妇儿。鲜儿听了,只是淡淡一笑。疼不疼的,她心里清楚。粮儿给她的,不是男女间炽热的情爱,而是一种更纯粹、更坚实的依靠,像一棵不怎么好看却扎根很深的树,风来了挡风,雨来了遮雨。
张金贵是七十六岁上没的,走得很安详。临终前,他拉着鲜儿的手,看了看旁边懵懂的粮儿和已经成家立业的根生,嘴唇动了动,最后只说了三个字:“这个家……交给你了……好……”
鲜儿红了眼眶,重重地点了点头。
送走了公公,鲜儿和粮儿也老了。
根生娶了媳妇,搬出去住了,但隔三差五就带着孩子回来看他们。
粮儿的头发白了,背也有些驼了,但眼神还是那么干净,看到鲜儿时,还是会露出那种带着依赖的笑容。鲜儿的眼角爬满了皱纹,手脚也不如年轻时利索,但脊背依旧挺得直直的。
夏天的傍晚,两人常常搬个小马扎,坐在院里的老枣树下乘凉。没什么话,就那么静静地坐着。鲜儿手里拿着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赶着蚊子。粮儿就歪着头,看着天边一点点暗下去的晚霞,或者看着鲜儿摇扇子的手。
有时候,根生的孩子跑进来,围着他们叽叽喳喳。粮儿会咧开没几颗牙的嘴笑,把孙子抱在膝盖上,笨拙地颠着。鲜儿就在一旁看着,眼神温和。
一世奔波,两世为人。她经历过战乱,经历过离别,经历过常人难以想象的苦楚。最终,是身边这个心智不全的男人,给了她一个遮风避雨的家,陪她走完了这漫长而又短暂的一生。
夕阳的余晖透过枣树的枝叶,洒在两人身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鲜儿伸出手,轻轻替粮儿掸掉落在肩头的一片枣树叶。
粮儿转过头,对她憨憨地一笑。
岁月无声,流淌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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