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宜望着母亲鬓边晃动的银花，忽然明白，原来阿娘方才站在暖阁门口，不是在等她回话，是在等一句“他要回来”的准信。
那些藏在眼底的笑意，哪里是为周生辰，分明是为自己终于能等来一个“不被辜负”的结局。
可这份欢喜没撑过暮色。
当晚膳的烛火在银台里跳得昏昏沉沉时，漼三娘屏退了所有下人。
炭盆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映得她脸上的沟壑忽明忽暗，像幅被岁月揉皱的画。
“时宜，你过来。”
她拍了拍身边的锦凳，声音比白日里沉了许多。
“有些话，阿娘该跟你说清楚。”
时宜刚坐下，就见母亲从妆匣深处翻出个褪色的锦囊，倒出半枚断裂的玉佩。
玉质粗糙，边缘磨得发亮，显然是被人常年揣在怀里的。
“这是当年你父亲留下的另一半玉扣。”
漼三娘将两块玉扣拼在一起，裂痕严丝合缝。
“我藏了二十多年，总想着有朝一日能让它们合二为一。可后来才明白，有些东西碎了，就算用金线补得再好看，裂痕也还在。”
时宜的心猛地一沉，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袖口的流苏。
“周生辰是陛下的皇叔，你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漼三娘的目光落在跳动的烛火上。
“先帝临终前托孤，他当着满朝文武立誓，此生不娶妻不生子，只为辅佐幼主。这誓言刻在太庙的碑上，比任何婚约都重。”
帐外的风卷着残雪打在窗棂上，发出呜咽似的响。
时宜忽然想起那年在藏书阁，周生辰给她讲《史记》，说“自古权臣多不得善终，唯有守好本分，才能护得住想护的人”。
那时她不懂，为何他读这句话时，指尖会在“守”字上反复摩挲。
“你是漼氏正统唯一的后人。”
漼三娘忽然抓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
“阿娘不求你嫁入皇室享荣华，也不求你为家族攀附权贵，只求你能平平安安活到老。可周生辰他……他的身份太扎眼了。”
时宜望着母亲鬓边新添的银丝，忽然笑了，眼里的泪却跟着滚了下来。
“阿娘，我知道他立过誓。”
她想起周生辰案头那方砚台，想起他说“物件不在贵，在用心”，想起他雪夜里给她裹紧披风时，指尖划过她发间的温柔。
“如若师父不娶我，我便一生于西洲，修馔经史。”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飘落的雪。
“不是不想嫁人，是这世间除了他，我谁也嫁不了。”
漼三娘猛地别过脸，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烛火在她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那些被她藏了二十多年的哽咽，终于冲破了喉咙。
她想起当年柴房外的风雪，想起丈夫翻过后墙时那声绝望的呼喊，想起自己攥着带血的玉扣，在祠堂跪了三天三夜的寒凉。
原来女儿正在走的路，竟是自己当年没能走完的那条。
“傻孩子……”
她伸手将时宜揽进怀里，泪水打湿了女儿的发顶。
“你这是要把自己的一辈子，都系在一个不能给你名分的人身上啊。”
“阿娘，我心意已决。”
时宜在她怀里蹭了蹭，像只寻求庇护的小兽。
“您当年不也说过，只要能跟父亲在一起，哪怕住柴房也愿意吗？”
漼三娘的手忽然僵住。
是啊，当年她也是这样想的，可命运偏要在柴房外划下一道生死线。
如今女儿要走的路虽难，却比自己当年多了份可能。
至少周生辰还活着，至少南辰王府的兵能护着她，至少她不用在家族荣辱和心上人之间，亲手推他走向绝路。
“好。”
她轻轻拍着时宜的背，声音里带着泪，却透着股前所未有的坚定。
“既然你想好了，阿娘便不再拦你。”
她顿了顿，将那半枚断裂的玉扣塞进女儿手里。
“往后若是在西洲受了委屈，或是南辰王府有任何变故，立刻回漼家。就算拼上整个家族，阿娘也会护着你。”
时宜攥着那枚带着母亲体温的玉扣，忽然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原来所谓的家人，不是要你走一条安稳的路，而是明知那条路布满荆棘，却依然愿意为你备好遮雨的伞，护着你往前走。
“多谢阿娘。”
她在母亲颈间蹭掉眼泪，发间的银簪轻轻撞在母亲的玉簪上，发出细碎的轻响，像两颗心在悄悄应和。
漼三娘重新将玉扣拼好，拿起金线继续补那道裂痕。
烛火映着她鬓边的银丝，竟比帐外的月光还要温柔。
时宜看着母亲低垂的眉眼，忽然明白，有些伤口或许永远补不好，但只要有人愿意用心去缝补，那些裂痕里也能开出花来。
夜深时，成喜来换炭盆，见帐子里的烛火还亮着，透过纱帘望去，只见三娘子正手把手教姑娘用金线打结，两人鬓边的玉饰轻轻相碰，竟比檐角的铁马更添暖意。
她悄悄退出去，给廊下的灯笼添了盏新灯。
姑娘的心定了，往后这漼府的路，该好走些了。
帐内，时宜终于将最后一根金线穿过玉扣的裂痕。
漼三娘拿起补好的玉扣对着烛火照了照，金线在裂痕里蜿蜒流转，竟像极了缠绕的藤蔓，将两段破碎的时光紧紧连在了一起。
“这样就好看了。”
她把玉扣重新系回银簪上。
“等周生辰回来，让他看看你的手艺。”
时宜望着母亲眼里的笑意，忽然觉得，一月后的南辰王府，大抵也是这样暖烘烘的吧。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漫过窗棂，在地上铺成一片温柔的白，像在悄悄为即将到来的重逢，铺好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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