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五年的秋老虎,比省城师范大学顶楼的空调还难缠。林卫东坐在广告公司的格子间里,盯着电脑屏幕上的策划案,字像蚂蚁似的爬,眼皮沉得像灌了铅。办公室里飘着速溶咖啡的焦苦味,混着实习生李曼身上的香水味——甜得发腻,像小时候偷喝的糖水,喝多了烧心。
他四十岁了,头发开始往后缩,露出光溜溜的额头,肚子也鼓了起来,穿西装时得把皮带松一扣。桌上摆着个搪瓷缸子,是当年国营厂发的,缸子上印着“劳动最光荣”,掉了瓷,露出里面的黑铁,他用它泡枸杞,水是温的,枸杞浮在上面,像漂在水上的小红虫。
“林总,这是您要的文件。”李曼踩着高跟鞋走过来,声音甜得像蜂蜜,紧身白衬衫裹着年轻的身子,领口开得有点低,露出一小片雪白的胸脯。她递文件时,手“不小心”碰了碰他的手背,指尖冰凉,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冰棍。林卫东赶紧缩回手,假装看文件,耳朵根却烫了——这姑娘总这样,在茶水间故意把咖啡泼在他的白衬衫上,笑着说“林总我帮你擦”,擦的时候,手指在他胸口蹭来蹭去,像小虫子爬。
快下班时,前台送来个匿名包裹,巴掌大,用棕色牛皮纸包着,胶带缠了一圈又一圈,像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林卫东捏了捏,硬邦邦的,快递单上的地址模糊不清,只写着“林总监收”,字迹娟秀,像女人写的。他心里咯噔一下,偷偷塞进公文包——公文包是苏晓棠去年给他买的,人造革的,边角已经磨出了毛,里面还装着她早上蒸的馒头,用塑料袋裹着,温乎气还没散。
骑车回家时,天阴得像块黑抹布,风卷着落叶往脸上拍,打在眼镜上,模糊了视线。家属院的老槐树叶子快落光了,光秃秃的枝桠像鬼爪子,刮得空气“呜呜”响。他刚进楼道,就听见家里传来剁排骨的声音——“咚咚咚”,苏晓棠在准备晚饭,围裙上沾着面粉,头发里藏着几根白发,正站在厨房的案板前,举着菜刀,一下下剁着排骨,骨头渣子溅在瓷砖上,像溅开的血点子。
“回来了?”苏晓棠抬头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晒干的橘子皮,“今天买了排骨,给你补补,看你最近累的。”林卫东“嗯”了一声,把公文包往沙发上一扔,坐在椅子上,盯着茶几上的包裹——牛皮纸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像块没人要的烂皮。他心里像揣了只兔子,跳得慌,想去拆,又怕苏晓棠看见,只能假装看电视,眼睛却瞟着那个包裹。
晚饭时,苏晓棠给他盛了碗排骨汤,汤里飘着几块玉米,玉米是老家寄来的,黄澄澄的,甜得很。“念念今天打电话了,说学校要开家长会,让我们俩都去。”苏晓棠一边给念棠夹排骨,一边说,“她还说,上次你给她买的钢笔,同学都羡慕。”林卫东喝着汤,没说话,心里却想着那个包裹——里面到底是什么?是李曼送的?还是别人送的?
吃完饭,他借口“加班”,抓起公文包就往外跑。苏晓棠在后面喊:“外面要下雨了,带把伞!”他没回头,脚步飞快,像偷了东西的贼,楼道里的声控灯被他踩得“啪啪”亮,映着他的影子,忽大忽小,像个怪物。
打车到公司附近的酒店,他手抖着拆开包裹——里面是件黑色蕾丝情趣内衣,蕾丝像蜘蛛丝,缠在塑料板上,边缘还缀着几根羽毛,晃来晃去,勾得人心慌。他把内衣拿出来,对着镜子比了比,镜子里的男人,发际线后移,肚子凸起,脸上的胡茬没刮干净,眼神里藏着自己都厌恶的欲望。内衣的蕾丝硌得手指发痒,像挠在心上,却突然觉得恶心——这不是他想要的,不是当年在阁楼里藏《红楼梦》的悸动,不是在图书馆顶楼闻见茉莉香的心慌,是中年男人的狼狈,是被生活磨出来的油腻,像发了霉的馒头,看着白,里面全是霉点。
突然,窗外下起了暴雨,雨点砸在玻璃上,“噼里啪啦”响,像有人在外面砸门。他抓起外套就往外跑,酒店的走廊里空无一人,灯光惨白,照得他影子长长的,像根晾衣杆。打车回家时,司机放着《广岛之恋》,“不够时间好好来爱你”的歌词像针,扎得他心口发疼。雨水在车窗上划出无数条银河,他看着窗外模糊的路灯,突然想起苏晓棠当年在图书馆捡银杏叶的样子——她蹲在地上,蓝白连衣裙的裙摆扫过地面,马尾辫上的蝴蝶结晃来晃去,阳光落在她的发梢,像撒了把金粉。
他还想起念棠第一次叫“爸爸”的那天,苏晓棠抱着念棠,眼泪掉在念棠的脸上,说“卫东,我们有女儿了”;想起他下岗那天,苏晓棠把家里的存折递给他,说“别怕,我去摆地摊,能养活你们”;想起去年冬天,她给他织的毛衣,领口织大了,却暖得很,穿在身上,像被她抱着。
出租车停在家属院门口,他付了钱,冲进雨里。推开家门,客厅的灯亮着,苏晓棠蜷在沙发上睡着了,怀里抱着念棠小时候的布娃娃——布娃娃的脸已经洗得发白,眼睛掉了一只,是念棠三岁时摔的。电视里正重播他们的结婚录像,屏幕上的他穿着西装,头发梳得整齐,苏晓棠穿着白色婚纱,裙摆拖在红地毯上,像条即将化龙的鲤鱼,他们在银杏树下笑着拥抱,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暖得像春天。
林卫东轻轻走过去,给她盖上毯子。苏晓棠睫毛颤动了一下,梦呓般说了句“别离开”,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在他的心上。那一刻,暴雨浇灭了所有不该有的念头,他蹲在沙发边,看着苏晓棠的睡颜——她的头发白了,眼角皱了,却还是当年那个在图书馆顶楼捡银杏叶的姑娘,是他藏在帆布包里的馒头,是他搪瓷缸子里的枸杞,是他这辈子,最不能丢的人。
雨还在下,打在窗户上,“噼里啪啦”响,像在替他认错。林卫东把那个包裹掏出来,扔进垃圾桶——黑色的蕾丝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很快被垃圾埋住,像从未存在过。他坐在苏晓棠身边,握着她的手,她的手粗糙,却暖得很,像老家晒谷场上的阳光,像图书馆顶楼的茉莉香,像他这辈子,所有的念想。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月光从云层里钻出来,落在苏晓棠的脸上,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像在做什么好梦。林卫东看着她,突然懂了崖岩勒马的意思——不是敢不敢跳,是有没有人在岸边等你,等你回头,等你把那些不该有的念头,都扔进雨里,然后,牵着她的手,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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