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石家庄,天空是一块浸透了灰烬的绒布,低低地压在高楼林立的城市上空。傍晚五点半,华灯初上,霓虹灯在寒雾中晕染开一片片模糊的光晕,如同宣纸上泅开的胭脂,美得有些凄凉。
位于长安区的一栋公寓楼十七层,林婉清对着环形补光灯缓缓扬起嘴角。手机屏幕上顿时炸开一片绚烂的礼物特效,玫瑰与爱心不断绽放又消散,映得她浅棕色的瞳孔明明灭灭。
“谢谢‘石门浪子’的跑车~谢谢‘冀A大哥’的火箭~”婉清的声音甜得发腻,带着刻意拉长的尾音,像是融化的太妃糖,黏连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她随着网络神曲扭动腰肢,水红色纱裙在灯光下流转着暧昧的光泽。弹幕滚动得飞快:
“腰真细!哥哥抱抱!”
“脱一件看看啊,装什么清高”
“听说她是邯郸农村的?真不像”
“今晚跳个骚点的舞,给你刷嘉年华!”
婉清的笑容僵了一瞬,很快又更加灿烂地绽放。她熟练地比了个心,眼尾那抹桃粉色眼影微微晕开,像是被泪水濡湿过,但她分明在笑着。
「这笑啊,是镜头上绽放的昙花,一秒灿烂,一秒凋零。」她心里莫名闪过这么一句,自己都觉得矫情。可是除了矫情,她找不到别的词形容此刻的自己。
直播结束的提示音响起时,婉清嘴角的弧度瞬间垮塌。她机械地念完感谢词,关闭摄像头,房间突然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电脑风扇还在嗡嗡作响,像是耗尽了力气的喘息。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玻璃窗映出她的身影:二十二岁的年纪,皮肤因为长期熬夜和浓妆显得有些粗糙,眼睛大而黑,本该是清澈的年纪,却沉淀了太多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沉重。
手机震动起来,是医院护工发来的消息:
“林小姐,您母亲今天情况不太稳定,医生说最好准备下一次手术,费用大概需要五万。”
窗外,城市华灯璀璨,车流如织。婉清望着这片繁华,却觉得自己站在一座孤岛上,四周都是深不见底的海水,一点点淹没过来。
「那泪珠儿啊,偏生不听话,沿着胭脂粉黛的痕迹,碎在冰凉的手机屏幕上,好似她零落的心。」
真的有一滴泪落下来了,砸在手机屏幕上,漾开一圈小小的水痕。婉清慌忙擦去,补妆,深呼吸。不能哭,妆会花,明天上镜就不好看了。她对自己说。
门铃响了。婉清愣了一下,这个时间,谁会来?
透过猫眼,她看见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张浩,她的前男友,也是她曾经的经纪人。三年不见,他看起来更加世故了,西装革履,头发梳得油亮,只是那双眼睛依然闪烁着算计的光芒。
婉清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门。
“清清!”张浩张开双臂,作势要拥抱她,“好久不见,想死我了!”
婉清后退一步,避开他的拥抱:“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我的小公主啊!”张浩自顾自地走进来,打量着房间,“混得不错嘛,这么高档的公寓。听说你现在是石家庄第一网红了?”
“谈不上,混口饭吃。”婉清语气冷淡。
张浩不请自坐,翘起二郎腿:“我可是关注你很久了。每晚都看你直播,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让婉清觉得像是被什么黏腻的东西爬过皮肤,一阵恶心。
“有事直说吧,我累了。”婉清站在门口,没有关门,暗示他不受欢迎。
张浩笑了笑,从西装内袋掏出一个信封:“我是来帮你的。”
婉清瞥了一眼,没有接。
“听说你妈妈病又重了?需要钱吧?”张浩把信封放在茶几上,厚厚一沓,不用看也知道是现金,“跟着我干,保证你月入这个数。”
他伸出五个手指。
“五千?”婉清挑眉。
“五万!”张浩哈哈大笑,“甚至更多!就凭你这条件,稍微放开一点,多少钱赚不到?”
婉清的心沉了下去。她知道张浩说的“放开一点”是什么意思。三年前他们在一起时,他就总鼓动她接一些低俗的商演,穿更暴露的衣服,在直播中打擦边球。为此他们吵过无数次,最后分手告终。
“谢谢,我不需要。”婉清走到门前,拉开门,“请回吧。”
张浩脸色沉了下来:“林婉清,别给脸不要脸。你以为你还能清高多久?网红这行就是吃青春饭,过两年谁还看你?不如趁现在多捞点。”
“那是我的事。”婉清语气坚决。
张浩站起身,走到她面前,突然软下声音:“清清,我知道你不容易。我是真心想帮你。你看,你妈妈等着钱做手术,你现在那点收入,付得起医药费吗?”
这句话戳中了婉清的痛处。她咬着下唇,不说话。
张浩趁机把信封塞进她手里:“先拿着应急。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好吗?我成立了个mcN机构,专门包装像你这样的主播。保证把你打造成河北第一网红。”
他的手指有意无意地划过她的掌心,婉清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信封掉在地上。
“请你离开。”她的声音微微发抖。
张浩耸耸肩,不再坚持:“好吧,你好好想想。想通了随时找我。”
他走出门,又回头补充一句:“清清,这世道,清白能值几个钱?别傻了。”
门关上后,婉清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地上的那个信封像一团火,灼烧着她的视线。五万,正是母亲手术需要的数额。她攒了这么久,还差两万多。而张浩就这样随手拿了出来,像是扔出一张无关紧要的牌。
手机又震动起来,是医院打来的。婉清深吸一口气,接起电话。
“林小姐,您母亲刚才又昏迷了,医生建议尽快手术...”
挂掉电话后,婉清久久地坐着。窗外,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城市,霓虹灯更加绚丽地闪烁着,映照着她苍白的面容。
她想起三年前刚来石家庄的时候,才十九岁,带着从亲戚那里借来的两千块钱,和一个成为主持人的梦想。那时她多么天真,以为只要努力,就能在电视台找到一份工作,实现梦想,让母亲过上好日子。
现实很快击碎了她的幻想。没有背景,没有学历,连电视台的门都进不去。为了生存,她做过餐厅服务员,发过传单,最后在朋友的建议下开始做直播。一开始只是唱唱歌,聊聊天,虽然收入微薄,但至少是正当的。
直到有一天,一个观众留言说:“主播长得不错,跳舞应该很好看。”然后刷了一个昂贵的礼物。
从那以后,要求她跳舞的观众越来越多,礼物也越来越贵重。不知不觉中,她的直播内容变了,穿着越来越暴露,舞蹈动作越来越暧昧。收入增加了,母亲的医药费有了着落,但她的心却越来越空。
“婉清啊,城里复杂,你要保护好自己。”母亲每次打电话都嘱咐她。
“放心吧妈,我好着呢。”她总是这样回答,声音里的笑意却达不到眼底。
地上的那个信封还在那里,像一个诱惑,也是一个深渊。
婉清站起身,走到窗前。楼下,张浩的身影刚刚走出公寓楼,他抬头望了一眼她的窗口,似乎知道她在那里,得意地挥了挥手,然后钻进一辆宝马轿车。
夜风吹起,带着北方冬天特有的凛冽。婉清突然想起小时候在邯郸老家的日子。冬天里,母亲总是早早生起炉子,整个屋子暖烘烘的。她趴在炕上写作业,母亲就着灯光做针线活,时不时抬头看她一眼,目光温柔。
那时虽然贫穷,但心里是踏实而温暖的。不像现在,住在有暖气的豪华公寓里,心却像这窗外的空气一样冰冷。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直播平台的运营经理。
“婉清啊,明天有个大老板来看直播,点名要你陪。机会难得,好好把握啊。”
婉清没有说话,电话那头继续说着:
“人家可是河北有名的企业家,手指缝里漏点都够你吃半年。明天穿性感点,跳个劲舞,把老板哄高兴了,以后还怕没资源?”
运营经理絮絮叨叨地说着,婉清却仿佛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她的目光落在窗外远处的一盏孤灯上,那灯在寒风中摇曳,却顽强地亮着,不肯熄灭。
“经理,”她突然开口,打断对方的话,“我明天请假。”
电话那头愣了一下:“请假?为什么?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身体不舒服。”婉清语气平静,“就这样,再见。”
不等对方回应,她挂断了电话。
房间里重新陷入寂静。婉清走到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浓妆艳抹,衣着暴露,几乎认不出原本的模样。她突然想起小时候,母亲给她扎辫子时总是说:“我家清清眼睛最漂亮,像天上的星星一样亮。”
现在的她,眼睛里还有星星吗?
她缓缓卸妆,露出原本清秀的眉眼。洗去铅华后,那张脸显得年轻而脆弱,眼底有着掩不住的疲惫和忧伤。
从抽屉深处,她翻出一张老照片。照片上,她和母亲相依着站在老家门前,两人都笑着,阳光洒在她们身上,温暖而美好。那是父亲去世后不久拍的,尽管遭遇不幸,她们眼中仍有希望的光。
“妈,我该怎么办?”她轻声问,仿佛母亲能听见似的。
没有人回答。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像是这个城市冷漠的回应。
婉清拿起那个信封,掂量着它的重量。五万块,能解决眼前的困境,但也可能将她推入另一个深渊。张浩的笑容浮现在眼前,那是一个猎手看到猎物落入陷阱时的笑。
她走到垃圾桶边,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把信封扔进去。而是把它塞进了抽屉最深处,像是封印一个不愿面对的秘密。
电脑屏幕上,直播平台的后台还在运行着,数据显示她今晚的收入:3214.5元。不少,但离五万还差得远。离下一次手术费,更差得远。
婉清打开浏览器,无意间点进一个关于河北传统文化的网页。上面介绍着石家庄的历史,正定古城的沧桑,赵州桥的千年风雨。还有一则通知,关于明天在省博物馆举行的燕赵文化讲座,主讲人是一位年轻的民俗学者,陈志远。
“民俗学者...”婉清喃喃自语。那是一个离她多么遥远的世界啊,干净,纯粹,有着文化的厚重和历史的温度。不像她的世界,只有浮华的表面和功利的计算。
她看了一眼讲座通知,又看了一眼抽屉深处那个装着钱的信封。内心两个声音在激烈地争吵:一个现实而功利,一个理想而纯粹。
最终,她做出了决定。
婉清拿起手机,给医院回了电话:“请安排我母亲的手术,费用我会尽快凑齐。”
然后,她打开电脑,开始查询明天省博物馆讲座的具体信息。
窗外,夜色更深了。城市的灯光依然璀璨,但在这片璀璨之下,有多少人像她一样,在理想与现实之间挣扎?在清白与生存之间徘徊?
婉清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她只知道,今夜的她,像是站在十字路口,每一条路都通向未知的远方。
而远方,是否有光明在等待?
她想起小时候母亲常说的话:“清清,人这一辈子,可以穷,可以苦,但不能丢了良心。”
良心。这个词在如今的世界里,显得多么奢侈。
婉清关掉灯,让自己沉浸在黑暗中。唯有如此,她才能更清楚地看见自己内心的那点微光——那点尚未被现实完全磨灭的、对清白生活的渴望。
明天,她会去听那场讲座。不是为了寻找出路,只是为了提醒自己:这世上还有另一种活法,另一种可能。
夜风拍打着窗户,像是命运的叩门声,急促而不可回避。婉拉紧衣襟,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但在这寒冷之中,又有一丝莫名的期待,如同冬夜中最微弱却最执着的星火,不肯熄灭。
「这城市太大,大得足以淹没所有梦想;这城市又太小,小得无处安放一个女子最简单的心愿。」她想。
而明天,又会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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