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吵过后的家，陷入一种比以往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死寂。周正当晚没有回来，只发来一条简讯：“冷静一下，我住酒店。”冰冷的文字，没有称呼，没有温度，像一柄钝刀割在林薇心上。
接下来的几天，他依然没有回家。林薇守着空荡荡的大房子，感觉自己像一座孤岛，被遗弃在茫茫大海之中。白天，她机械地打扫、整理、烹饪，做出两人份的餐食，然后对着对面空无一人的座位发呆。夜晚，她蜷缩在大床的一侧，盯着天花板，任泪水无声滑落，浸湿枕畔。
悔恨、愤怒、委屈、恐惧……种种情绪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紧紧缠绕，几乎窒息。她反复回想那天的争吵，自己的话语是否太过尖锐？是否真的如周正所说，变得“不可理喻”？那陌生的香水味，真的是自己多心了吗？
可是，每当她想拿起电话道歉求和，心底又有一个声音在尖叫：凭什么？凭什么永远是自己先低头？凭什么他的工作和应酬永远比她的感受重要？那段争吵时脱口而出的“摆设”，像一根刺，深深扎进心里，让她痛，也让她清醒。
她不再是从前那个一味隐忍、只求息事宁人的林薇了。
苏曼来看她，见她消瘦憔悴的模样，又气又心疼：“我就出去开了几天会，你们怎么就闹成这样？周正也真是的！多大点事，至于夜不归宿吗？”
林薇只是摇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是因为那天画展的事吗？”苏曼小心翼翼地问，“那个顾先生…你们后来聊了什么吗？”
听到那个名字，林薇的心像被羽毛轻轻拂过，泛起一阵微澜。她下意识地摸向放着那方手帕的抽屉方向，又猛地缩回手，像是被烫到一样。
“没有…只是看了画。”她低声说，心虚地避开苏曼探究的目光。
她不敢告诉任何人，在那个抽屉深处，藏着一个秘密。更不敢承认，在无数个心碎难眠的深夜，她竟会不止一次地想起那双深邃的眼睛，想起那个低沉悦耳的声音，想起那些直击心灵的对话。这种想起，带着一种背叛的羞耻感，却又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温暖和慰藉。
这种矛盾的心理，几乎要将她撕裂。
又过了三天，周正依然音讯全无。林薇的内心从最初的愤怒、委屈，渐渐沉淀为一种冰冷的绝望。她开始意识到，或许这段婚姻真的走到了尽头。她不再哭泣，只是日复一日地沉默着，像一尊失去灵魂的美丽瓷偶。
这天下午，门铃突然响起。
林薇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冲过去打开门——门外站着的，却不是周正。
是顾风行。
他依然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身形清瘦，手里拎着一个纸袋，站在午后明媚的阳光里，眼神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林…女士？”他迟疑地开口，似乎不确定该如何称呼她，“冒昧打扰。我…从苏曼女士那里得知您最近似乎心情不太好。正好路过附近，就…”他举了举手中的纸袋，语气有些局促，“买了一些刚出炉的蝴蝶酥，记得上次你说喜欢甜食。”
林薇完全怔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她没想到他会来，更没想到他会通过苏曼打听她的情况。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眼眶，是委屈，是难堪，还是…一丝莫名的感动？她分不清。
她应该请他离开。于情于理，在一个丈夫不在家的午后，让一个陌生男人进门，是极其不妥的。那“复自道”的警钟在脑中疯狂敲响。
可是，看着他那双盛满真诚关切的眼睛，想到这几日蚀骨的孤独和冰冷，那句拒绝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她太需要一点温暖了，哪怕只是一点点。
“请…请进。”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而微弱侧身让开了门。
顾风行走进来，目光快速而礼貌地扫过客厅。他没有像大多数访客那样称赞房子的奢华，他的视线落在窗边那架许久无人弹奏的钢琴上，落在茶几上翻到一半、夹着书签的诗集上，最后，落在林薇苍白憔悴却依然努力维持镇定的脸上。
他的眼神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切的懂得和理解。
“心情不好的时候，吃点甜的，或许会好些。”他将纸袋放在茶几上，语气自然，没有丝毫刻意安慰的痕迹，仿佛只是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林薇请他坐下，手忙脚乱地想去泡茶。
“不用麻烦。”顾风行温和地阻止她，“我只是来看看你是否安好，坐一会儿就走。”
空气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林薇垂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心跳得厉害。她感到难堪，为自己此刻的狼狈，也为那无法宣之于口的家庭矛盾。
“对不起，我…”她试图说些什么打破尴尬。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顾风行轻声打断她，眼神诚恳，“是我太唐突了。只是…那日在画廊见到你，就觉得你眉眼间藏着很重的心事。听苏曼提起，实在放心不下。”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有些情绪，积压久了，会生病的。”
就这一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林薇紧闭的心扉。连日来的委屈、痛苦、迷茫和孤独，再也压抑不住，化作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她慌忙别过脸去，肩膀因无声的哭泣而微微颤抖。
一方灰色的手帕，再次适时地递到了她的面前。还是那方熟悉的，洗净熨平的手帕，带着淡淡的皂角香。
这一次，林薇没有拒绝。她接过手帕，捂住脸，任由泪水肆意流淌。她哭得不能自已，仿佛要将半生积压的寂寞和委屈都哭尽。
顾风行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递上纸巾，目光温和而包容，没有一丝不耐，更没有乘虚而入的轻浮。他就像一个沉默的港湾，允许她的情绪风暴尽情肆虐。
不知过了多久，林薇的哭声渐渐平息。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却也感到一种奇异的轻松，仿佛堵在心口的巨石被泪水冲刷挪开了一点。
“对不起…我失态了…”她哽咽着，眼睛红肿，鼻尖也红了，模样狼狈又可怜。
“能哭出来，是好事。”顾风行的声音温柔得像春天的风，“总好过一个人默默承受。”
也许是他的眼神太过真诚，也许是她真的太需要倾诉，林薇竟然鬼使神差地，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与周正的争吵，说出了那莫名的香水味，说出了多年的孤独和不被看见的痛苦。
这是她第一次向外人袒露婚姻的不堪。她说得混乱而破碎，时而激动，时而低落。顾风行始终安静地听着，不曾打断，不曾评判，更不曾趁机诋毁周正。他只是听着，偶尔点点头，表示理解。
直到她说完，他才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投向窗外那株有些蔫了的百合花。
“信任就像琉璃，一旦有了裂痕，就很难恢复如初了。”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哲人般的沉静，“怀疑的种子种下，就会自己生根发芽。这不是你的错，林薇。”
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自然得仿佛已经呼唤过千百遍。
“可是…我不该那样争吵，不该说那些话…”林薇仍在自责。
“为什么不该？”顾风行转回头，目光清澈地看着她，“你有感觉，有情绪，会受伤，会愤怒，这难道不是活生生的人最真实的反应吗？为什么要用‘该’与‘不该’来禁锢自己？为什么要假装一切安好？”
他的话语，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林薇心中层层的迷雾和枷锁。是啊，为什么？她一直在用“周太太”的标准要求自己，却忘了自己首先是一个有血有肉、渴望被爱、害怕受伤的女人！
“可是…我的妇道…”她喃喃自语，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
“妇道，不是在压抑和痛苦中固守僵化的形式。”顾风行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真正的妇道，是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是尊重自己的感受。首先是要对自己真诚。”
妇道！这个词，此刻被他点出，赋予了全新的含义。不是对外在规范的盲目遵从，而是向内探寻，对自己诚实！
林薇怔怔地看着他，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世界。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的侧脸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他的眼神那样清澈，又那样深邃，仿佛能容纳她所有的悲伤和迷茫。
在这一刻，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理解和连接。她不再是孤独一人了。
他们又聊了很久，不再是关于艺术，而是关于人生，关于选择，关于如何面对内心的恐惧和渴望。顾风行的话语总是那么恰到好处，既能点拨她，又不会过度干涉，给予她充分的尊重和空间。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当顾风行起身告辞时，外面的天色已经渐晚。
“谢谢你，”林薇送他到门口，真诚地说，眼神里恢复了些许光彩，“谢谢你来看我，更谢谢你和我说这些话。”
“能帮到你，是我的荣幸。”顾风行微微一笑，笑容温暖而干净，“记住，对自己诚实，永远是走出困境的第一步。血去惕出，无咎。坦诚面对，才能免除忧惧。”
他走了，留下满室渐沉的暮色，和一颗被温柔撼动、逐渐苏醒的心。
林薇回到客厅，看着茶几上那盒精致的蝴蝶酥，和那方再次被泪水浸湿的手帕，心中百感交集。恐惧和忧虑似乎真的随着那场痛哭和坦诚的倾诉而消散了许多。
她知道，让一个陌生男子进入家门倾诉心事，于礼不合。但奇异的是，她心中并无太多悔意和不安，反而充满了一种久违的平静和力量。
“真诚”她轻声念着这两个字，手指轻轻抚过那方手帕上绣着的“风”字。
风已经吹进来了，吹散了心头的密云，虽然雨还未下，但天空似乎已不再那么压抑得令人窒息。
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华灯初上的城市，第一次觉得，或许无论未来如何，她都有勇气去面对了。
因为，她终于开始学习，对自己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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