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顶会所”永远保持着恒定的温度和湿度，仿佛一个与外界四季隔绝的异度空间。水晶灯的光芒流泻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映照着衣香鬓影，也映照着慕珍茜日渐空洞的眼神。她像一件被精心擦拭的古董，陈列在这个奢华的牢笼里，等待着主人的观赏或使用。
程先生的出现，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那圈涟漪虽然微弱，却持续地在她心底扩散。他依旧来得不频繁，依旧独坐一隅，但与珍茜之间，似乎建立起一种无声的、奇特的默契。他从不点她作陪，但偶尔在走廊擦肩而过，他会停下脚步，温和地问一句：“最近还好吗？”或者在她为隔壁卡座服务时，隔着人群，递给她一个安静的眼神。
那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欲望，只有一种深切的懂得和无声的关怀。一次，珍茜被一个难缠的客人灌了不少酒，胃里翻江倒海，跑到洗手间吐得昏天暗地。出来时，脸色苍白，脚步虚浮，正好撞见在走廊窗边抽烟的程先生。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递过来一张干净的手帕和一颗包装朴素的薄荷糖。“会好起来的。”他声音很低，却像暖流，瞬间涌入了珍茜冰封的心河。她捏着那颗糖，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在这个地方，这一点点不带任何目的的善意，比任何钻石珠宝都更让她战栗。
陆先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他对珍茜的占有欲，混合着一种连他自己也未必清楚的、复杂的心理。他既享受将她从泥泞中“拯救”出来并掌控在手的成就感，又似乎对她身上那份始终无法被完全同化的、残存的“干净”感到烦躁和吸引。珍茜对程先生那种不自觉流露出的、细微的放松和信任，刺痛了他。
一晚，陆先生在套房里，借着酒意，捏着珍茜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离那个程致远远一点。”
珍茜心头一紧，垂下眼帘：“他只是普通客人……”
“普通客人？”陆先生冷笑，“他看你的眼神，可一点都不普通。别忘了，你是谁的人。”他语气中的寒意，让珍茜不自觉地发抖。她知道，这是警告。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一个深秋的夜晚。程先生离开会所时，悄悄塞给珍茜一张折叠的纸条。回到公寓，珍茜在浴室里，就着昏黄的灯光，颤抖着打开。上面只有一个名字——“程致远”，和一个电话号码。字迹沉稳有力。除此之外，再无他言。
但这简单的信息，却像一道强烈的闪电，劈开了她浑浑噩噩的世界。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可能逃离眼前这一切的、实实在在的抓手。她死死攥着纸条，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心脏狂跳不止。
然而，几乎在同一时间，陆先生的电话打了进来，语气是罕见的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下个月，跟我去南边待一段时间，那边有个项目要谈。给你订了几套新衣服，明天助理会送过去。”
听筒从珍茜手中滑落，掉在柔软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一边是未知却代表着光明的逃生通道，一边是熟悉却通往更深深渊的既定轨道。抉择，如同两股巨大的力量，撕扯着她早已不堪重负的灵魂。
接下来的几天，慕珍茜如同生活在一个透明的琥珀里，外界的一切声音和影像都变得模糊不清。她看着衣柜里那些价值不菲的衣裙，看着梳妆台上闪耀的珠宝，看着这间装修精致却毫无生气的公寓。这一切，曾是她用尊严和未来换来的“硕果”，如今看来，却如此虚幻和讽刺。
她想起张志远憨厚的笑容和那双失望痛苦的眼睛；想起母亲病重时自己的无助与绝望；想起“云顶”里那些女孩们麻木或算计的眼神；想起红姐那句“这就是代价”；想起陆先生冰冷的掌控和偶尔流露的、让她更加迷茫的复杂态度；最后，定格在程致远那双沉静温和、带着尊重与懂得的眼眸上。
那么，抓住程致远递来的橄榄枝呢？前途未卜。他会如何看她？一个从风月场中逃离的女人？他提供的帮助，背后是否也有代价？逃离陆先生的掌控，又会面临怎样的报复？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
挣扎和煎熬持续了三天三夜。她几乎水米未进，整个人迅速消瘦下去，眼窝深陷，只剩下那双曾经清澈、如今盛满了巨大痛苦和矛盾的眼睛，格外醒目。
第四天黄昏，她再次站到了公寓的落地窗前。夕阳如血，将整座城市染成一片凄艳的金红。她看着楼下蝼蚁般的行人和车辆，看着远处如丛林般冰冷的水泥森林。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和张志远、小芳一起，在江边看的那个日落。那时的风是暖的，心是热的，未来虽然模糊，却充满着朴素的希望。
那个单纯的慕珍茜，早就死了。死在了第一个信封交出的雨夜，死在了推开张志远的巷口，死在了“云顶”会所的杯觥交错之间。
眼泪无声地滑落，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一种彻骨的、迟来的清醒。
她缓缓走回房间，从衣柜最底层，翻出一个陈旧的小木盒。里面放着两样东西：一张她和张志远在公园里的合影，照片上的她笑得没心没肺；还有一条早已褪色、显得十分廉价的丝巾——张志远送她的第一份礼物。
她拿起那张写着程致远电话的纸条，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她找来打火机。
“咔嚓”一声，幽蓝的火苗窜起，贪婪地舔舐着那张承载着唯一希望的纸片。火焰迅速蔓延，化作一小团焦黑的灰烬，飘落在烟灰缸里。
她吞下的是自己酿造的、名为“现实”的苦果。她没有勇气去赌那个未知的光明，也无法再承受一次选择的错误可能带来的万劫不复。对陆先生权势的恐惧，对逃离后未知生活的茫然，对自己这副残破身躯和灵魂的不自信，最终压倒了她心中最后一丝微弱的挣扎。
她选择了那条看似更“安全”的、已知的沉沦之路。用放弃最后救赎的机会，来换取眼下短暂的、虚假的安稳。
她拿起电话，拨通了陆先生的号码，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好的，我跟你去南边。”
挂掉电话，她将照片和丝巾紧紧捂在胸口，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只被遗弃的小兽，发出压抑的、绝望的呜咽。窗外，最后一丝天光被夜幕吞噬，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如同无数双冷漠的眼睛，注视着这个选择自我放逐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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