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北平原的夏天,是被太阳烤煳了的。地里的玉米叶子卷了边,蔫头耷脑,像输了钱的赌徒。风也是热的,裹挟着土腥气和沤烂的麦秸味儿,懒洋洋地刮过凤凰堡,连村头那棵老槐树上的知了,都叫得有气无力。
韩老栓就蹲在那闲院的南墙根下,吧嗒吧嗒抽着旱烟。
这院子有些年头了,是他爹,他爷爷传下来的。后来家里在村东头批了宅基地,盖了亮堂的新房,这老院就渐渐闲了下来,成了堆放破烂家什的地方。墙角堆着几捆黢黑的旧椽子,一口早就不出水的破瓮,还有那盘小石磨,磨盘缝里都长了倔强的青草。院子当中,倒还顽强地长着那棵枣树,枝叶算得上茂盛,只是结的枣子,又小又涩,没人稀罕。
烟锅子一明一灭,辛辣的烟气钻进喉咙,再慢悠悠从鼻孔喷出来。韩老栓的目光,浑浊得像村边那湾死水塘。他盯着那扇歪斜的院门。门轴早就朽了,门板裂开小孩嘴似的缝,斜斜地倚在门框上,仿佛一阵稍大点的风就能把它彻底放倒。
他今天本是来找一把据说扔在这院里的旧锄头,锄头没找见,却被这扇门给绊住了心思。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动静。是从那间废弃的西屋里传来的。
起初是窸窸窣窣,像老鼠在啃粮食袋子。韩老栓没在意。这闲院里,除了老鼠,还有黄鼠狼、长虫,什么活物都有。可紧接着,他听见了人声。压得极低,是年轻后生的粗重喘息,夹杂着闺女家似哭似笑的、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半的呜咽。
韩老栓的耳朵,像老狗一样,倏地支棱起来。他悄没声地站起身,烟锅子在鞋底上磕灭,别在腰后。他挪到西屋的破窗外,那窗户纸早就烂光了,只剩下几道腐朽的木棂。
他凑过一只眼,往里瞧。
屋里光线昏暗,堆着杂乱的柴草。就在那堆金黄的麦草上,两个白花花的身体绞在一起。上面那个,光着黑红的脊梁,屁股蛋子绷得紧紧的,像两头揣足了劲的小叫驴。下面那个,看不清脸,只看见两条白生生的腿,在空中胡乱地蹬踹着,像离了水的鱼。
韩老栓的脑袋“嗡”的一声,血直往上涌。他认得那黑红的脊梁,就是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韩春生!而那个闺女,虽然只看清一绺散乱的黑发和半截雪白的脖颈,他也猜到了,准是西头赵老歪家的闺女,赵小满!那个在县城里学了几个月理发,回来就把头发烫得弯弯曲曲,走起路来屁股扭得像风摆柳的丫头!
一股邪火“噌”地顶到他嗓子眼。他真想一脚踹开门,抡起那根靠在墙边的破椽子,把这对不知廉耻的狗男女打个半死!祖宗的脸都让他们丢尽了!
他的手摸到了那根椽子,粗糙的木刺扎进了他的掌心。
可他就那么站着,像被施了定身法。屋里那压抑又放纵的声音,像无形的绳子,捆住了他的手脚。他看见儿子春生那混小子,动作笨拙又凶狠,嘴里还含糊地叫着“小满……小满……”。而那赵小满,开始是推拒,后来那呜咽声竟变成了某种勾魂摄魄的呻吟。
韩老栓猛地转回身,背靠着晒得发烫的土坯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汗珠子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滚下来,掉在干裂的土地上,瞬间就洇开一个小点,不见了。
他最终没有动。
他像个影子一样,轻飘飘地挪回南墙根,重新蹲下。手有些抖,摸了半天才把烟袋锅子又点上。辛辣的烟雾再次笼罩了他。
他就那么蹲着,一口接一口地抽,直到屋里没了动静,传来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和压低了的、带着羞怯的笑语。
脚步声靠近破门。韩老栓甚至能听见儿子春生满足的喘息,和赵小满那带着鼻音的、黏糊糊的叮嘱:“……明儿个,还来这儿不?”
“来!咋不来!”
门被从里面小心地推开一道缝,两个身影一先一后,猫着腰,做贼似的溜了出去,很快消失在巷子口。
院子里又恢复了死寂。只有知了还在不知疲倦地叫着。
韩老栓慢慢站起身,走到那扇歪斜的破门前。他伸出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摸了摸那腐朽的门轴,又晃了晃门板。然后,他转身走到墙角,在那堆破烂家什里翻找起来。他扔开几个破麻袋,挪开那口破瓮,最后,拖出一根还算结实的旧门栓,和几块厚实的木板。
他回到老屋,找出斧头、锯子、几根长钉子。
整个下午,凤凰堡的人都听见了韩家老院里传出的“乒乒乓乓”的声音。声音单调而固执,像是在跟什么东西较劲。
韩老栓一言不发,就着西斜的日头,汗流浃背地,开始修理那扇快要倒塌的院门。他要给它换上一个结实的门轴,钉上牢固的木板,再安上一把沉甸甸、黄铜色的新锁。
他修的不是门,他修的是他心里头,那堵快要被野火燎着、被邪风吹倒的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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