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作社的仓库,终究是没能留住那一片刺眼的红。樱桃们开始软塌,腐烂,甜腻里混上酸败的气味,像一块巨大的、湿漉漉的破布,蒙在“金穗”合作社每一个社员的鼻子上,也蒙在韩向北的心上。贷款利息可不会跟着樱桃一起烂掉,它像一条无形的鞭子,日日夜夜,抽得他韩向北坐立难安。
唯一的指望,就是县里那个新下来的“现代农业示范项目”。听说有一笔不算少的扶持资金,像块肥得流油的肉,吊在了半空,引得四里八乡有点规模的合作社都红了眼。
县农业局那栋旧楼,楼道又窄又暗,常年弥漫着一股子陈年文件、廉价茶叶和潮湿墙皮混合的味道。韩向北揣着他那厚厚的、浸透了汗水的项目申请书,挤进这通廊里,立刻觉得呼吸都不顺畅了。这地方,活像一条年久失修的肠子,把各色人等都搅和在一起,蠕动着一股焦灼而又小心翼翼的气息。
他没想到,会在这“肠子”的拐弯处,迎面撞上林晓梅。
她今天没穿那身工装,换了件半旧的浅灰色衬衫,裤子还是那条洗得发白的,但整个人看着清爽了些。她怀里也抱着一摞材料,纸张边缘整齐,用夹子分门别类夹好,不像韩向北手里那卷,因为反复翻看和手心的汗渍,边缘都毛糙了,像条腌过火的咸菜干。
两人狭路相逢,在这逼仄的“巷子”里,脚步都顿住了。空气仿佛凝滞,只有头顶那盏嘶嘶作响的日光灯,把两人脸色都照得有些发青。
韩向北喉咙里咕噜了一声,想说点啥,那晚在樱桃园边看到她偷偷浇灌的情景猛地撞进脑海,让他脸上有点挂不住。他梗着脖子,硬是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落在她怀里的材料封面上——《关于高邑县凤凰山脚生态循环农业示范点的构想》。
生态循环?他心里嗤笑一声,名头倒是起得花哨。可那晚的景象,像根细小的刺,扎在他那被现实磨得粗粝的心上,让他这声嗤笑没能痛快地发出声音来。
林晓梅也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那卷皱巴巴的申请书上停留了一瞬,便侧过身,贴着墙,想要从他身边过去。她那样子,像是怕沾上他身上的晦气,或者,是他那申请书里描述的、依赖化肥农药的“现代”气息。
就在这时,旁边一扇门开了,农业局的技术员小王探出头来:“是金穗合作社的韩社长和……晓梅农场的林场主吧?王主任请你们进来,一起谈谈。”
一起?韩向北的眉头拧成了疙瘩。老王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主任办公室也不大,老王坐在那张堆满文件的桌子后面,像个镇守隘口的将军,只不过脸色疲惫。他示意两人坐下,椅子吱呀作响。
“向北的方案,我看了,扩大樱桃种植面积,引进新的滴灌设备,还有,加大优质化肥和低毒农药的采购……”老王翻着韩向北的“咸菜干”,语气平淡,“目标是提高产量百分之三十,对接高端市场。思路,还是很清晰的嘛。”
韩向北的腰杆下意识挺直了些,目光挑衅似的瞟了旁边的林晓梅一眼。
老王又拿起林晓梅那份整洁的方案:“晓梅这个……生态循环。减少外部投入,搞秸秆还田,种植绿肥,利用生物多样性防治病虫害……建立小型沼气池,解决能源和肥料……目标是提升土壤有机质,恢复地力,生产高品质有机农产品……”
“王主任,”韩向北忍不住打断了,他不能容忍这种“不着调”的方案和自己的平起平坐,“她这一套,听起来好听,可慢得很!见效得到猴年马月?咱们农民,等得起吗?合作社百十口人,等着米下锅呢!我这方案,立竿见影!”
林晓梅终于开口了,声音还是那样,不高,却像溪水敲打石子,清晰得很:“韩社长,立竿见影的,有时候是海市蜃楼。地力耗尽了,病虫害抗药性增强了,那时候怎么办?就像这次的樱桃,指标过不了关,立起来的竿子,倒得也快。”
“你!”韩向北霍地站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响声,“林晓梅!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要不是你们这些……这些……”他想说“歪门邪道”,但话到嘴边,又卡住了,那晚的手电光和木桶在他眼前晃动。“总之,不能拿大家伙的生计陪你搞试验!”
“好了好了!”老王用力拍了拍桌子,扬起一阵细小的灰尘,“叫你们一起来,就是听听不同想法!项目资金有限,总要选个方向!吵能吵出结果来?”
接下来的时间,成了韩向北和林晓梅的又一次“边界”对峙。只不过,战场从田埂换到了这间烟雾缭绕的办公室。韩向北挥舞着数据,强调着产量和效益;林晓梅则执着于土壤健康、环境保护和可持续性。一个像熊熊燃烧、试图吞噬一切的野火,一个像沉默下渗、看似柔弱却坚韧的泉水。火想要蒸干泉水,泉水却也暗暗制约着火势。
老王眯着眼,听着,手指头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谁也摸不清他到底倾向于哪一边。
会议结束得不明不白。老王只说还要研究,让他们先回。
韩向北憋着一肚子火,率先摔门而出,把那窄窄的楼道震得嗡嗡响。林晓梅跟在他身后,步子还是那么不紧不慢。
刚走出农业局那栋旧楼,还没下台阶,天色陡然暗了下来。夏天的雨,来得蛮横,毫无征兆。先是几滴铜钱大的雨点砸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印记,随即,哗啦一声,像是天河决了口,雨水成了白茫茫的帘子,铺天盖地地倾倒下来。
韩向北骂了句脏话,下意识地退回到楼门的雨搭下。林晓梅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阻住了脚步,站在了雨搭的另一侧。两人中间,隔着一道水幕,像楚河汉界。
风卷着雨丝,斜扫进来,打湿了他们的裤脚。韩向北看着自己那辆停在院子里的拖拉机,被雨水冲刷得锃亮,却像个被困住的铁兽。他想起仓库里那些烂掉的樱桃,想起社员的指责,想起刚才在会上林晓梅那冷静却又针针见血的话语,心里的火气、憋闷、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惑,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要爆炸。
他焦躁地一跺脚,怀里那卷厚厚的申请书没夹稳,“啪”地散落开来,几十页心血,白花花的,像一群受了惊的鸽子,瞬间被风吹进雨里,扑向泥泞的地面。
“操!”韩向北眼睛都红了,也顾不上大雨,就要往里冲。
就在这时,他看见雨幕那一边,林晓梅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把怀里自己的材料往干燥的墙根一塞,弯腰就冲进了雨里。
她瘦削的身影在滂沱大雨中显得有些单薄,雨水立刻浇透了她的头发和衬衫。她蹲在泥水里,伸出那双不算细腻、甚至带着些疤痕和老茧的手,急切地、一页一页地,从泥泞里抢救那些被打湿、沾染了污渍的纸张。她的动作很快,很专注,仿佛那不是什么“对头”的方案,而是什么极其珍贵的东西。
雨水顺着她的下巴、鼻尖往下淌,她偶尔抬起胳膊抹一把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
韩向北僵在了原地,看着她在雨里忙碌,看着那些被他视为命根子的纸张,在她手里被小心地收集、拢起。他那颗被现实和焦虑磨得又硬又糙的心,像是被这冰冷的雨水,还有那女人在雨中的身影,狠狠地烫了一下。
他第一次,真切地看清楚了那双手。那不是一个娇气女学生的手,那是一双和他一样,在土地上劳作、留下了痕迹的手。
他终于也冲进了雨里,笨拙地,和她一起捡拾。雨水冰冷,打在身上生疼。两人在雨里,没有一句话,只有哗哗的雨声,和纸张被拾起时粘稠的剥离声。
所有的文件都被捡了回来,湿透了,沾满了泥印,狼狈不堪。韩向北抱着这堆沉重的、湿漉漉的“希望”,看着同样浑身湿透、头发紧贴脸颊的林晓梅,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林晓梅喘着气,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有疲惫,有无奈,似乎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她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回雨搭下,拿起自己那叠干干净净的材料,抱在怀里,然后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那依旧密集的雨幕中,很快消失在白茫茫的水汽里。
韩向北独自站在雨里,抱着他那堆湿透的、沉甸甸的方案,像个落汤鸡。雨水顺着他粗硬的头发流进脖颈,冰冷刺骨。可他心里,那团因为挫败和对抗而燃烧的邪火,却好像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浇熄了不少。
他看着林晓梅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看怀里这堆被泥水玷污、却又被对手亲手从泥泞中捞起的纸张,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在这条通往未来的窄“巷”里,他们或许,并不是只能背道而驰。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爱情六十四封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