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日头,像个刚睡醒的懒汉,有气无力地照着凤凰山脚下这片刚刚解冻的土地。韩向北的樱桃园,看着还是那片园子,内里却悄悄起了变化。那些曾经堆积如山的化肥袋子,被挪到了仓库最里头,落满了灰尘。取而代之的,是几大堆沤得发黑的、冒着丝丝热气的农家肥,还有林晓梅指挥人拉来的、味道冲鼻的植物残骸和菌棒。
这动静,像块石头砸进了合作社这潭死水里。
首先炸毛的是韩向北的本家三叔,韩老七。老汉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信奉的是“人哄地皮,地哄肚皮”,在他看来,化肥就是让地皮不挨哄的神药。他杵着根枣木棍子,站在合作社院子当间,唾沫星子喷得老远:
“向北!你脑袋让门挤了,还是让那城里来的狐狸精灌了迷魂汤?上大粪?弄这些烂树叶子?你这是要把咱这金贵樱桃园,当成老辈子的茅坑伺候啊?!”
他一带头,其他几个老社员也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像一群被惊扰的马蜂。
“就是!化肥多省事!一撒,水一灌,果子蹭蹭长!你这又沤肥又翻地的,费那牛劲干啥?”
“听说那女人手腕子上有疤,脑子指定也不灵光!跟她学?学啥?学咋把樱桃种成歪瓜裂枣?”
“向北啊,可不能拿着全社的老本儿胡闹啊!去年亏得还不够惨?”
韩向北被围在中间,像棵被狂风骤雨拍打的树。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腮帮子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他知道会有人反对,但没想到反应这么激烈。这些老辈人,他们的经验、他们的恐惧,像一条条看不见的绳索,捆得他有些喘不过气。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站在仓库门口的林晓梅,她只是安静地看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眼前的喧嚣与她无关。
“三叔,各位叔伯,”韩向北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稳住,“去年的樱桃为啥卖不掉?为啥人家说没樱桃味?为啥吃了舌头麻?根子就在这地上!地累了,病了!光靠化肥,就像人光打强心针,顶得了一时,顶不了一世!”
“放屁!”韩老七把枣木棍子杵得咚咚响,“地还有累的?它就是块死物!你喂它啥,它就得给你长啥!啥病了累了,都是那女人编出来唬你的!”
“不是死物!”韩向北猛地吼了一嗓子,声音大到把他自己都震了一下。他想起林晓梅在温室里说的话,想起那盆炭火,“地是活的!它有气!有脉!那些看不见的虫虫卵卵,有的害树,有的帮树!咱们以前光知道杀杀杀,把帮咱们的也杀绝了!”
他这番带着点“玄乎”的话,让场面静了一瞬,随即引来更大的反弹。
“活了半辈子,头回听说地还喘气儿!”
“向北魔怔了!真魔怔了!”
“这合作社,迟早让他折腾黄摊子!”
韩老七痛心疾首,指着韩向北的鼻子:“向北!你今天要是非要跟着那女人瞎搞,就把咱这些老家伙的地退出来!咱们不跟你趟这浑水!”
退社!这话像一把冰冷的攮子,捅进了韩向北的心窝子。合作社是他一手拉扯起来的,这些老社员,有的是看着他长大的长辈,有的是跟他一起流过汗的兄弟。散了伙,他韩向北就成了光杆司令,这些年心血全白费了。
压力像无形的山,压得他脊梁嘎吱作响。他额头上的青筋突突地跳,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来。他再次看向林晓梅,她依然沉默着,但那眼神里,没有催促,没有质疑,只有一种平静的等待,仿佛在说,路你自己选。
就在这时,会计慌慌张张跑过来,手里拿着几张纸:“社长,不好了!信用社催款的通知又来了!说要是这个月底再还不上利息,就要……就要申请查封咱的部分资产抵债!”
最后一块石头压了下来。韩向北闭上眼睛,感觉脚下的土地都在晃动。前有堵截,后有追兵,他被逼到了悬崖边上。
蓦地,他睁开眼,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却有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和清醒。他一把夺过会计手里那几张轻飘飘却又重如千钧的催款单,三下两下,撕得粉碎!雪白的纸屑,像绝望的蝴蝶,在浑浊的空气里纷纷扬扬地飘落。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林晓梅。
韩向北把纸屑往天上一扬,转过身,面对着韩老七和那些目瞪口呆的社员,声音嘶哑,却像锤子砸在铁砧上,一字一顿:
“这罪!我韩向北担着了!”
他环视着那一张张或愤怒、或疑虑、或麻木的脸。
“合作社,不能散!地,更不能死!”
“我知道你们怕!我也怕!怕穷!怕饿!怕对不起祖宗!”
“可咱们不能因为怕,就闭着眼往死路上走!去年的跟头,还没摔够吗?”
“三叔,你们要退社,我……我拦不住。地,钱,该咋分,我韩向北砸锅卖铁,绝不赖账!”
“但是,”他猛地提高音量,像是要把心肺都吼出来,“只要还有一个人愿意信我,跟着我干,这沤肥的坑,我就挖定了!这改革的路,我就走定了!”
他不再看任何人,弯腰扛起一把崭新的、还没沾过泥的铁锨,头也不回地,朝着规划好要挖第一个沤肥坑的地角,大步走去。他那宽阔的背影,在初春的阳光下,显得异常孤独,却又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定。
人群寂静无声。韩老七张着嘴,手里的枣木棍子忘了杵地。他们看着韩向北走远,看着那扬了一地的碎纸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夜色降临,韩向北还在那地角挥着锨。他一个人,对着坚硬冰冷的土地,发泄着所有的压力、委屈和决心。汗水浸透了棉袄,手掌磨出了血泡,但他浑然不觉。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人影提着一盏马灯,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是林晓梅。
她把马灯挂在旁边的树杈上,照亮了一小片狼藉的泥土地。她没说话,只是走到韩向北身边,拿起另一把铁锨,默默地跟他一起挖了起来。
韩向北动作顿了一下,但没有停下,也没有看她。两人就那么并排站着,挥舞着铁锨,泥土在沉默中被一锨一锨地翻开。
直到韩向北因为过度用力,血泡破裂,鲜血染红了锨把,他才吃痛地闷哼一声,停了下来。
林晓梅也放下锨,走了过来。她拉过他的手,就着马灯昏黄的光,查看那模糊的血肉。她的手很凉,触碰在他火辣辣的伤口上,让他激灵了一下。
她还是没说话,从随身带着的一个旧布包里,拿出一个小陶罐,打开,用手指挖出一些墨绿色、散发着浓烈草药气味的膏体,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敷在韩向北破裂的血泡和磨破的掌心。
那药膏初时一片清凉,压下了灼痛,随后,一种奇异的、温润的感觉,仿佛透过皮肤,丝丝缕缕地渗了进去,像是在修复那些受损的肌理。
韩向北低头,看着蹲在他面前、专注地为他敷药的林晓梅。马灯的光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轮廓,几缕碎发垂在额前。她能治愈土地的病,似乎也能缓解他肉体的伤。
他忽然伸出那只没受伤的手,粗糙的、沾满泥土的手指,有些颤抖地,抓住了她正在敷药的手腕。
林晓梅的动作停住了,却没有挣脱。
他抓着的,正是那只曾经布满疤痕的手腕。隔着一层衣物,他似乎依然能感受到那些凹凸不平的痕迹。
两人就在这初春的寒夜里,在这新翻的、带着腥味的泥土气息中,在这盏孤灯的光晕下,保持着这个有些僵硬的姿势。古老的村庄伦理,世代相传的种植方式,还有那看不见却感受得到的隔阂与偏见,仿佛都在这一刻,在这肌肤相贴的沉默里,开始了缓慢而不可逆转的蜕变。
韩向北的手握得很紧,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又像是抓住了一种他曾经拼命抗拒,如今却不得不依赖的力量。
他喉咙滚动了一下,发出沙哑的声音:
“咱们这两道歪拧的绳……总算……绞成股了。”
林晓梅抬起头,看着他。马灯的光在她眼里跳跃,像两簇小小的火苗。她没有回答,只是任由他抓着手,另一只沾着药膏的手指,继续在他伤痕累累的掌心里,轻柔地涂抹着。
夜色浓稠,包裹着这片沉默的土地,和土地上这两个终于将力量拧在一起的人。远处,传来几声零星的狗吠,更衬托出这寒夜的寂静与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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