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是被顽童扯乱又勉强接上的麻绳,疙疙瘩瘩,却还得硬着头皮往前拽。自打那个雷雨交加的惊蛰日后,菊花和解拴柱之间,便隔了一层薄而坚韧的膜。这膜,看不见,摸不着,却真实地存在着。两人碰面,眼神甫一接触,便像受惊的蚂蚱般慌忙跳开,话语比腊月里的河水还干涸。可那晚棚下交换的体温,那混合着雨水、泥土和绝望的气息,却如同鬼魅,日夜在两人心头盘旋、发酵。
院墙是簇新的,黄泥还未干透,散发着土腥气。可菊花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从那修好的缺口里,不可抑制地漫溢了进来,再也挡不住了。
这天后晌,日头西斜,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菊花正蹲在灶膛前,对着那忽明忽暗的火苗发愣,盘算着那八万八的彩礼,像八万八千根针,扎得她心头淌血。门外传来了熟悉的、略带迟疑的脚步声。
她的心猛地一缩,手里的烧火棍差点掉进灰里。
是拴柱。他站在门口,逆着光,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神情,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后的疲惫,又夹杂着些许不安。他没像往常那样先问“哥好些没”,而是直接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用洗得发白、却依旧能看出原本是大红色的旧布,紧紧包裹着的、方方正正的物件。红布边缘有些磨损,露出了里面深蓝色的存折封皮的一角。他捏着那布包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有些颤抖。
“菊嫂,”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被风干的玉米壳摩擦着,“取了。”
他就说了这两个字,然后上前一步,将那用红布包着的、沉甸甸的三万块钱,塞到了菊花手里。那动作快得近乎粗鲁,仿佛慢一点,自己就会后悔似的。
布包入手,菊花只觉得臂弯猛地往下一沉。那不是纸张的重量,那是三摞压得紧紧实实的、砖头般的实体。那重量透过粗糙的红布,清晰地传递到她的掌心,滚烫滚烫的,像是刚从熔炉里取出的铁块,灼得她皮肉生疼,一直烫到心里去。
她下意识地想推拒,手刚抬起,却被拴柱用眼神制止了。他蹲下身,就蹲在门槛外的泥地上,从另一个口袋里摸出烟卷和火柴。划火柴的手也不稳,划了三根才点燃。他深吸一口,烟雾从他鼻孔和嘴巴里缓缓溢出,笼罩着他黝黑而刻满风霜的脸。
“欠条都不用打,”他盯着院子里一只正在啄食的麻雀,声音闷闷的,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啥时候有,啥时候还。没有……就当是我这当叔的,给小军添的喜钱。”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极轻,却像一把重锤,敲在菊花的心上。她看着手里这包用红布裹着的“喜钱”,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沾满灰尘的蛛网,哽得她喘不过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哪里是钱?这是拴柱后半辈子的倚仗,是他一滴汗珠摔八瓣攒下的棺材本,如今,却像扔一块土坷垃似的,扔进了她家这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这情分,太重了,重得她几乎承担不起。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那红布包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攥着一块烧红的炭,又像是攥着唯一的救命稻草。她转身,步履有些踉跄地走进里屋,掀开冰冷的炕席一角,将那个红布包小心翼翼地塞到了最底层,压在那些散发着霉味的旧棉絮下面。做完这一切,她靠在冰冷的土炕边,大口地喘着气,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搏斗。
钱,总算有了一部分着落。可这心,却丝毫没有轻松,反而被那红布包坠着,一个劲地往下沉。
这沉甸甸的安稳,并没持续几天。
小军从石家庄回来了,带着那个叫小雅的姑娘。姑娘穿着紧身的牛仔裤,上衣短短的,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腰肢。嘴唇涂得鲜亮,像刚摘下来还带着露水的枸杞子,晃得人眼花。她在院子里站了不到一袋烟的功夫,挑剔的目光扫过斑驳的墙壁、杂乱的柴垛,以及屋里隐约传来的咳嗽声,那好看的眉头就微微蹙了起来。
姑娘走后,小军蹲在门槛上,双手死死地揪着自己的头发,脑袋几乎要埋进裤裆里。这个二十五岁的汉子,肩膀还算宽阔,此刻却像被抽掉了脊梁骨,垮塌下去。
“妈……”他的声音从膝盖间闷闷地传出来,带着哭腔,“小雅……小雅怀上了。”
菊花正端着猪食盆从灶间出来,听到这话,手一软,搪瓷盆“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残余的泔水溅了她一裤腿。她眼前一阵发黑,扶住门框才没栽倒。
怀上了!这消息像一颗冷水滴进了滚油锅,在她心里炸开了。是喜?更是忧!这意味着婚事再也拖不得,意味着女方家有了更大的拿捏筹码,意味着那八万八的彩礼,成了迫在眉睫、必须立刻凑齐的买路钱!
“可她爹妈又说了……”小军抬起头,眼睛通红,里面全是血丝和绝望,“除了那八万八,还得……还得给买个‘苹果’手机,最新出的那种。说他们村支书闺女就有,咱家要是没有,小雅嫁过来丢不起那人……”
“苹果”手机?菊花恍惚了一下。她听说过这玩意儿,金贵得很,好像比一头半大的猪崽子还值钱。村里有些年轻人也有,整天低着头在屏幕上戳戳点点,像着了魔。可现在,这东西竟然成了娶媳妇的一道门槛?
这简直是逼人上吊!八万八还没凑够,又凭空添上这么一笔!菊花觉得胸口堵得厉害,一股腥甜味涌上喉咙,她强行咽了下去。夜色像墨汁一样,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要把这小小的院落,连同里面所有的希望,都彻底吞噬。
她摸黑出了门,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村东头那间紧挨着配电室的小屋走去。夜风凉飕飕的,吹得她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配电室窗户里透出昏黄的光线,拴柱应该还没睡。
她推开那扇虚掩着的、吱呀作响的木门。屋里烟雾缭绕,像着了火。拴柱正坐在一张破旧的木桌前,对着一个摊开的、写满密密麻麻数字的笔记本发愁。桌上放着一个掉了瓷的茶缸,里面泡着浓得发黑的茶垢。听到门响,他抬起头,看到是菊花,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下意识地想用手遮住那个笔记本。
“菊嫂?这么晚了……”他站起身,手脚似乎都没处放。
菊花没说话,只是走到桌前,看着那笔记本上歪歪扭扭的数字,心里明白了八九分。她沉默着,像是在积蓄勇气。
拴柱看着她苍白的脸和紧抿的嘴唇,心里叹了口气。他拿起桌上的烟盒,又抽出一支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仿佛要靠那辛辣的烟雾来镇定自己。
“我有个表侄,”他哑着嗓子开口,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在县城……鼓捣手机买卖,开了个小铺面。我明儿……我去找他说道说道。”
菊花猛地抬头看他,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更深的不安。“咋说道?那东西死贵……”
“赊。”拴柱吐出一个字,干脆利落,却像一块石头砸在地上。他避开她的目光,盯着桌上那盏摇曳的煤油灯火苗,“机子先拿来,给人家。价钱……我去谈,只给一半。剩下那一半,从我往后每个月的工钱里扣。”
屋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煤油灯芯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和两人沉重压抑的呼吸声。
赊账!从他工资里扣!菊花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又酸又胀,疼得她几乎要弯下腰去。她看着拴柱那张被生活刻满沟壑的脸,看着他眼角深刻的鱼尾纹,看着他因为常年爬电杆而有些微驼的背。她可以想象,他是如何放下一个中年男人那点可怜的自尊和脸面,去跟一个远房亲戚,低声下气地求情赊账。这不仅仅是一部手机,这是拴柱往后大半年,甚至更长时间里,都要勒紧裤腰带,从牙缝里省出来的血汗钱!这是压在他那本就不堪重负的脊梁上,又一副沉甸甸的担子!
“拴柱,这恩情……”她喉咙发紧,声音哽咽,后面的话却像卡了壳的子弹,怎么也射不出去。恩情?这哪里是恩情,这简直是拿他的血肉,来糊她家的破墙!
“说这干啥。”他猛地打断她,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不耐烦,仿佛不想再听任何感激或推拒的话。他转过身,背对着她,开始胡乱地收拾桌上那些螺丝刀、钳子,叮当作响。“回去吧,天不早了。明天……等我信儿。”
菊花看着他沉默而固执的背影,那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一座即将被风雪压垮的山峦。她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是徒劳。她默默地转过身,像一抹游魂般,飘出了这间弥漫着烟味和男人汗水气息的小屋。
第二天后晌,日头依旧懒洋洋地挂着。拴柱果然又来了。这次,他没进院子,只是站在院门口,朝着里面招了招手。
菊花的心猛地一跳,放下手里的活计,快步走了出去。
拴柱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那盒子小巧,精致,白色的硬纸壳,上面印着一个被咬了一口的苹果标志,在寡白的日光下,反射着一种冰冷而陌生的光泽。他把盒子递过来,动作有些僵硬。
“喏。”他只说了这一个字。
菊花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那光滑冰凉的盒面时,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她接过盒子,感觉那小小的方块,却比昨天那三万块钱还要沉重。
“咋…咋说的?”她声音干涩,几乎听不见。
“赊的。”拴柱言简意赅,目光扫过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不肯与她对视,“机子你先拿去给人家。价钱谈好了,只给一半。剩下那一半,从我往后每个月的工钱里扣。”他把昨天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像是在背诵一段与自己无关的公文。
菊花的心彻底沉了下去。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是真的。她握着那冰冷的手机盒子,感觉那不是手机,而是一块寒冰,正不断地吸取着她手心里那点可怜的温度,一直凉到她的骨头缝里。这情分,越欠越深,深得像村后那口废弃的枯井,黑黢黢的,一眼望不到底,让她感到一种灭顶的恐惧。她不知道,这辈子,连同下辈子,要怎样做,才能填平这越掘越深的债务之井。
“拴柱,这恩情……”她再一次试图说些什么,哪怕是最苍白无力的感谢。
“行了!”他突然低吼了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痛了,猛地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了,一次也没有回头。那背影,带着一种决绝的、甚至是狼狈的意味,很快消失在村道的拐角。
菊花独自站在院门口,手里捧着那个象征着“体面”和“门槛”的白色盒子。晚风吹过,带着田野里刚刚施过粪肥的、浓烈而原始的气息,可她吸入肺里的,却只有绝望的冰冷。这情分,如同这春日里悄然滋生的藤蔓,已经将她牢牢缠住,越挣扎,缠得越紧,直至窒息。
她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觉得那天空,也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铁板,正缓缓地、不可抗拒地朝着她压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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