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时,东方的鱼肚白刚漫过村东头的山尖,院里的积雪就被晨风吹得扬起细沫,落在周德才的棉裤上,瞬间凝成了冰碴。他蹲在灶房门口,手里还攥着那只从柴堆旁捡回来的黑布鞋,鞋帮上的雪水已经浸透了布料,湿冷的触感顺着指尖往骨头缝里钻,像攥着一块刚从冰河里捞出来的石头。
后半夜他几乎没合眼,躲在柴房里听着外面的风声,总觉得那风声里裹着脚步声,一步一步往柴房挪。直到天快亮时,鸡窝里的公鸡打了第一声鸣,他才敢悄悄探出头——灵堂的门还虚掩着,白布在风里轻轻晃,却没再听见那吓人的刮擦声。可他不敢再进灵堂,也没叫醒在柴房另一角打盹的二柱,二柱昨晚帮着他守灵,眼下睡得正沉,眉头还皱着,想必也没睡安稳。
周德才把布鞋揣进怀里,贴着心口,想借点体温把鞋焐干。他裹紧了棉袄,缩着脖子往村东头走,雪地里的脚印被晨风卷得渐渐模糊,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像条白色的带子,牵着他往老支书家去。
老支书家的土坯房在村东头的高坡上,烟囱里已经冒出了袅袅青烟,烟柱在晨风中歪歪扭扭地往上飘,隐约能闻到玉米糊糊的香味。周德才走到门口时,犹豫了一下——他怕老支书说他胆小,可一想到雪地里的脚印、灵床上的指甲印,还有那只丢了又找回来的鞋,心就像被一只手攥着,不找个人拿主意,他实在撑不下去。
他抬手敲了敲门,门“吱呀”一声开了,老支书正坐在门槛上抽旱烟。老人穿着件深蓝色的旧棉袄,袖口磨得发亮,烟锅子在晨光里泛着铜色,青烟一圈圈裹着他的脸,让他原本皱巴巴的脸看起来更沉了。见周德才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手里还攥着点什么,老支书立马放下烟杆,把烟锅子在门槛上磕了磕,烟灰落在雪地里,瞬间就没了踪影:“德才,咋了这是?脸白得跟纸似的,出啥事儿了?”
周德才喘着气,把怀里的布鞋掏出来,递到老支书面前。布鞋已经被心口的体温焐得半干,鞋帮上还沾着点柴草屑,鞋底的补丁边缘能看见模糊的雪印——那是昨晚在雪地里留下的痕迹。“支书,您看……”他的声音发颤,连手都在抖,“这是我爹的鞋,昨晚丢了,我在后院柴堆旁找着的,雪地里还有他的脚印,跟这鞋的纹路一模一样。”
老支书接过布鞋,眯着眼睛翻来覆去地看。他的手指很糙,像老树皮似的,摸过鞋底的补丁时,能明显感觉到补丁下面的针脚;捏着鞋帮时,指腹蹭过那点没干的湿痕,眉头一点点皱了起来。烟锅子被他忘在了腿上,青烟渐渐散了,只剩下烟杆上还留着点余温。他盯着布鞋看了半天,又抬头看了看周德才发白的脸,声音突然沉了下来,像压了块石头:“坏了,这是没‘镇魂’的缘故。”
“镇魂?”周德才愣了愣,这两个字他还是头一次听说。他只知道老人走了要停灵、要打棺材,却从没听过“镇魂”的规矩。他往前凑了凑,心里的慌劲儿又上来了:“支书,啥是镇魂啊?跟我爹的鞋有啥关系?”
老支书叹了口气,把布鞋放在脚边,重新拿起烟锅子,却没往里面装烟,只是用手指摩挲着烟杆上的纹路——那烟杆是他年轻时用枣木做的,上面已经被摸得光滑发亮。“老辈人传下来的规矩,”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说不出的凝重,“老人走了,要是生前有未了的心事,或是下葬前没按规矩来——比如没给嘴里塞‘压口钱’,没在灵床前烧‘镇魂纸’,头七前要是碰了生人气、沾了雪水,就容易‘走尸’。”
“走尸?”这两个字像炸雷似的在周德才耳边响,他的腿瞬间就软了,差点一屁股坐在雪地里。幸好老支书眼疾手快,伸手扶了他一把,老人的手很有力,攥着他的胳膊,让他勉强站稳了。“就是尸体自己动了,”老支书看着他发白的脸,放缓了语气,却没减少话里的重量,“跟活人似的走出去,可那不是你爹了,是沾了邪气的‘走尸’。它记不得生前的事儿,只凭着点执念乱走,要是碰了活人,麻烦就大了。”
老支书顿了顿,指了指脚边的布鞋:“你爹走得太急,昨天你光顾着哭,我也忘了提醒你——停灵的时候,得在灵床前烧三张‘镇魂纸’,再给嘴里塞枚铜钱当‘压口钱’,这样才能把他的魂儿稳住,不让邪气钻空子。可你俩都忘了,这才让邪气压了魂,他的尸体才会自己动,鞋才会丢在雪地里。”
周德才的脸瞬间白得更厉害了,后颈的汗毛全竖了起来,像有只冷手在脖子后面摸了一把。昨夜灵床旁的刮擦声、灵床木头上的指甲印、雪地里那串小小的脚印,还有手里这只丢了又找回来的鞋,一下全串了起来——原来昨晚不是他的错觉,爹真的从灵床上起来了,真的走出了灵堂,走到了后院的柴堆旁。
他抓着老支书的胳膊,手都在抖,指节攥得发白:“支书,那咋办啊?我爹他……他会不会再出来?要是他再走出去,碰着村里人可咋整?”他越说越慌,眼泪都快下来了——爹一辈子老实,要是成了“走尸”伤了人,他这辈子都没法心安。
老支书拍了拍他的手,力道很稳,让他稍微冷静了点:“别慌,还能补救。”他站起身,往屋里走,屋里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过了没一会儿,老支书手里攥着个红布包走了出来。布包是旧的,边角都磨出了毛边,红色也褪成了浅粉色,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他把布包递给周德才:“这里面是枚铜钱,是我年轻时从山那边的老道士那儿求来的,据说能压邪气。今晚下葬前,你趁没人的时候,把这铜钱塞进你爹嘴里,就当是补的‘压口钱’,能把他的魂儿稳住点。”
周德才接过红布包,能明显感觉到里面铜钱的形状,硬硬的、凉凉的,硌在手心,像块小小的石头。他攥得紧紧的,手心很快就冒出了汗,连布包的边角都被浸湿了一小块。“支书,这……这能管用吗?”他还想再问,却看见老支书眼神里的郑重——老人的眼睛很亮,没有一点含糊,让他把剩下的话又咽了回去。
“还有件事,”老支书没等他再开口,接着说道,“张木匠不是在给你爹打棺材吗?你一会儿去跟他说,让他找几根桃木,削成钉子。等你爹入棺,棺材盖盖严后,把桃木钉在棺材的四角,钉得越深越好。桃木能镇住邪气,有这钉子在,就算他的魂儿还有点不稳,也跑不出来。”
他顿了顿,又格外严肃地看着周德才,一字一句地说:“最重要的是,下葬的时候,你千万别叫你爹的名字,也别回头看。不管听见啥声音、看见啥动静,都得往前走,一步都不能停。一回头,邪气就会顺着你的目光缠上你,到时候不仅你爹不安生,你也会出事。”
周德才赶紧点头,把老支书的话一字一句记在心里——塞铜钱、钉桃木钉、不叫名字、不回头看。他怕自己记不住,还在心里默念了几遍,直到确认每个细节都没落下,才稍微松了口气。
老支书站起身,把他送到门口,又叮嘱了一句:“按我说的做,准没错。你也别太怕,‘走尸’怕桃木、怕阳气,只要礼数做足了,就能让你爹安安生生地下葬,不会再出乱子。”周德才点点头,揣着红布包往回走,雪还在飘,落在肩上、头上,却感觉不到冷,心里只有那股没散的慌劲儿,像块冰似的堵在胸口。
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时,周德才突然觉得背后有点凉,像是有人在盯着自己。那感觉很强烈,让他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雪地里只有他的脚印,从老支书家延伸到这里,弯弯曲曲的,没有任何人影,只有老槐树的枝桠在风里晃,影子投在雪地上,像只伸着的手。
可那股被盯着的感觉还在,像是爹的眼睛,藏在某个暗处,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周德才的心跳又快了起来,他赶紧转回头,加快脚步往家跑,红布包里的铜钱硌得手心发疼,却让他稍微踏实了点——今晚,一定要按老支书说的做,一定要让爹好好下葬,不能再出任何乱子了。
快到家门口时,他看见二柱正站在院门口张望,手里还攥着他昨晚掉在灵堂的铁锹。见他回来,二柱赶紧迎上来:“德才,你去哪儿了?我醒了没看见你,还以为你出啥事儿了。”周德才笑了笑,把红布包往怀里又揣了揣,声音比刚才稳了点:“没事,我去给爹求了点能安神的东西,今晚下葬,就能让他安稳走了。”他没说“走尸”的事,怕二柱害怕,也怕自己再提起,又会忍不住慌。
二柱没多问,只是拍了拍他的肩:“有啥要帮忙的,你尽管说,别自己扛着。”周德才点点头,跟着二柱走进院子。灵堂的门还虚掩着,长明灯的光从门缝里透出来,昏昏黄黄的。他看着那道光,又摸了摸怀里的红布包,心里默默念着:爹,您再等等,今晚过后,您就能好好安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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