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县丞徐秉钧的宅子在安溪村东头，青瓦土墙围着个不大的院子，院角那棵老枇杷树是女儿十七娘生前最爱爬的地方。十七娘走的时候刚满十五，梳着双丫髻，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一场急病就这么把人从冯氏怀里抢走了。
冯氏把女儿的衣裳叠得整整齐齐，压在樟木箱最底层，可夜里总忍不住翻出来摸。有回摸到十七娘绣了一半的荷包，针脚歪歪扭扭的，像是没力气扎透布面，她抱着荷包坐了半宿，眼泪把布面洇出好大一块深色。
这天夜里，冯氏总算梦到了女儿。院子里的月光亮得像铺了层霜，十七娘就坐在枇杷树下的石凳上，手里把玩着副骰子，见她出来，抬头笑了，眉眼弯弯的，还是生前的模样。
“娘，别老想我啦。”十七娘晃了晃手里的骰子，象牙白的，在月光下泛着润润的光，“我已经重新投了胎，成了男孩儿啦。”她把骰子往石桌上一撒，红的蓝的点数转着圈儿停下，“您记着，黄土山前有家米铺，隔壁就是我现在的家。到时候您拿着这骰子来找我，我一准认您。”
冯氏刚要伸手抱她，梦里的风突然卷着枇杷叶刮过来，女儿的影子就散了。她猛地坐起来，摸了摸眼角，全是湿的。窗外的枇杷树影摇摇晃晃，像极了十七娘小时候爬树时晃动的枝丫。
“秉钧，秉钧！”她推醒身边的丈夫，声音还发着颤，“十七娘给我托梦了！她说她成了男孩儿，在黄土山前米铺隔壁！”
徐秉钧揉着惺忪的睡眼，听完妻子颠三倒四的描述，眉头皱了皱。他不是不信，只是十七娘走了半年，妻子几乎天天夜里哭醒，这回怕是太思念才做了这么个梦。可看着冯氏眼里的光，他又不忍心泼冷水，只顺着说：“天亮我就去打听黄土山在哪儿，说不定真有这么个地方呢。”
第二天徐秉钧一打听，还真有黄土山。就在城南郭外，离城五里地，是个热闹的虚市，街边确实有几家米铺。他揣着冯氏连夜绣的荷包——上面是十七娘生前最爱的桃花纹——一路往南郭赶。
黄土山虚市真不算小，叫卖声能传到半里外。徐秉钧挨家问米铺，问到第三家，见铺门隔壁是处雅致的宅院，门口挂着“叶府”的牌子，他深吸口气，上前递了帖子。
开门的老仆看他是县丞老爷，不敢怠慢，引着他往里走。院子里种着西府海棠，开得正盛，一个穿月白长衫的中年人迎出来，正是宅子的主人叶子羽。“徐大人光临，有失远迎。”叶子羽拱手笑道，眉眼间带着书卷气。
徐秉钧说明来意，没提托梦的事，只说受人所托，来黄土山寻访一位故人。叶子羽请他坐下喝茶，聊着聊着，徐秉钧状似无意地问起：“叶先生家里近来可有喜事？”
叶子羽眼睛一亮，脸上堆起笑：“不瞒大人说，内子前些天刚诞下一子，小家伙乖得很，不哭不闹的。”
“哦？可否一观？”徐秉钧的心猛地跳了跳。
叶子羽唤奶妈抱来孩子。襁褓里的婴儿闭着眼，小脸红扑扑的，徐秉钧凑过去一看，呼吸猛地顿住——那眉眼，那微微上翘的嘴角，分明就是十七娘小时候的模样！尤其是右眼角那颗小小的痣，一模一样！
冯氏听说找到了，当天就跟着徐秉钧赶去叶府。她抱着那孩子，手指轻轻拂过他的眉眼，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小家伙像是有感应似的，突然睁开眼，冲着冯氏咯咯笑了，小手还抓住她的衣角不放。
“是十七娘，真的是我的十七娘……”冯氏把脸贴在孩子额头上，哭得浑身发抖。
叶子羽夫妻俩又惊又奇，听徐秉钧讲了来龙去脉，虽觉不可思议，可看孩子对冯氏的亲近劲儿，也暗暗称奇。叶子羽给孩子取名叶仪，小字就叫“阿忆”，算是记着这份奇缘。
往后的日子，冯氏三天两头就往叶府跑，给阿忆做小衣裳、绣肚兜，叶府上下也都习以为常，还总笑着说：“阿忆的安溪妈妈又来啦。”
阿忆长到三岁，刚会走路就跟着冯氏往安溪村跑，熟门熟路地爬上那棵老枇杷树，坐在树杈上晃着腿，跟当年的十七娘一模一样。冯氏站在树下喊：“阿忆，下来吃桂花糕啦！”他就咯咯笑着往下爬，衣角沾着树汁也不在意。
徐秉钧有时会带着阿忆去县衙，小家伙不怯生，见了衙役还会奶声奶气地打招呼，大家都说这孩子跟徐县丞的女儿十七娘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有回徐秉钧处理公文，阿忆在旁边拿着毛笔乱涂，画出的歪歪扭扭的线条，竟跟十七娘小时候画的花样子有几分像。
叶仪六岁那年，叶子羽请了先生教他读书，这孩子聪慧得惊人，过目不忘，先生总夸：“此子将来必成大器。”冯氏听了，既欣慰又心酸，她的十七娘生前就爱趴在案头看父亲判案，总说将来要做个帮人申冤的好官，如今倒在阿忆身上圆了愿。
十岁的叶仪已经能背下整部《论语》，跟着叶子羽去参加文人雅集，出口成章，引得众人惊叹。有回徐秉钧带他去安溪村，他径直走到老枇杷树下，抬头望着树顶，突然说：“以前总在这儿掉下来，膝盖摔得好疼。”冯氏听见这话，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十七娘小时候确实从这树上摔下来过，磕破了膝盖。
叶仪十四岁那年考中秀才，报喜的队伍敲锣打鼓从安溪村经过，冯氏站在门口看着，恍惚间仿佛看到十七娘穿着襦裙，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喊“娘，我中了”。叶仪骑着高头大马经过时，特意下马跑到冯氏面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安溪妈妈，我没让您失望。”
冯氏摸着他的头，笑着流泪：“没失望，我的十七娘……阿忆最棒了。”
后来叶仪果然如先生所言，一路科考顺利，二十五岁就考中进士，成了朝廷的栋梁之才。他常说自己有两个家，一个在黄土山前的叶府，一个在安溪村的枇杷树下。每次回乡，他总会先去安溪村，陪冯氏坐在枇杷树下，听她讲十七娘的故事，讲着讲着，两人就都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那棵老枇杷树年年开花结果，金黄的果子挂满枝头，像是在见证着这份跨越生死的念想——有些爱，从来不会随着死亡消失，它只会换一种方式，在时光里慢慢生长，结出最甜的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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