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钟撞破金陵的薄雾，文武百官依序踏入奉天殿。庄严肃穆的气氛下，暗流汹涌。林奇立于武勋班列稍前的位置，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文官队列那一道道或冰冷、或愤怒、或嫉恨的目光，如芒在背。
朱元璋高坐龙椅，面色平静，仿佛昨日那场暗藏机锋的夜宴从未发生。他例行公事般地处理了几件边防与赋税的日常政务。
就在朝会看似要平稳结束时，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清流领袖之一的陈瑛，猛地手持笏板，踏出队列，声如裂帛：
“陛下！臣！有本奏！”
来了！
所有人心头一紧。朱标微微蹙眉，看向御座上的父亲。徐达、汤等老将则眯起了眼睛。林奇深吸一口气，凝神静待。
“讲。”朱元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臣！”陈瑛高举奏本，声音悲愤，竟带着哭腔，“臣要弹劾东宫供奉、银行总办、格物学堂督办林奇，十大罪状！条条罪证确凿，桩桩祸国殃民！臣恳请陛下，明正典刑，以安天下！”
“十大罪状？”朱元璋眉梢微挑，“念。”
“其一，**借银行之名，行与民争利之实**！压息吸储，逼垮民间钱庄，致使无数百姓赖以为生之业凋零，此乃断人生路！”
“其二，**蛊惑圣听，妄开海禁**！耗巨资造宝船，远涉重洋，名为扬威，实为满足一己猎奇之私，空耗国帑百万！”
“其三，**兴办邪学，败坏人心**！所谓格物之学，尽皆奇技淫巧，使学子不读圣贤书，不修君子德，长此以往，礼乐崩坏，国将不国！”
“其四，**擅权敛财，结党营私**！银行之利，尽入其手，结交商贾，网络党羽，其势已成，朝野侧目！”
“其五，**妖言惑众，自比圣人**！民间只知有‘林公仙粮’，不知有陛下天恩，此乃僭越！其心可诛！”
……
陈瑛声音激昂，一条条罪状念出，字字如刀，句句见血，将林奇描绘成一个包藏祸心、欺君罔上的巨奸大恶。殿内气氛压抑到了极点，不少保守文官面露快意，纷纷侧目看向林奇，等待着他惊慌失措的反应。
然而，林奇只是静静听着，面色平静无波。
终于，陈瑛念毕，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首泣血：“陛下！林奇之罪，罄竹难书！此獠不除，国无宁日！臣恳请陛下，即刻将其拿下，交三司会审！”
“臣附议！”
“臣附议！”
……
霎时间，竟有十余名御史言官齐齐出列跪倒，黑压压一片，声势惊人！
龙椅上，朱元璋沉默着，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目光扫过跪地的臣子，又看向面无表情的林奇，最后落在眉头紧锁的太子朱标身上。
“林奇。”皇帝终于开口，声音平淡，“陈爱卿所奏，你有何话说？”
林奇稳步出列，先对御座躬身一礼，然后转向跪地的陈瑛等人，语气从容不迫，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
“陈御史一番慷慨陈词，悲愤之情，令人动容。然而，所列罪状，除了一顶顶空洞的帽子，便是恶意的揣测，可有一件**实实在在的证据**？”
不等陈瑛反驳，林奇骤然提高声调，目光如电，扫视全场：
“你说银行与民争利？那我问你，银行存息一分，贷息三分，而昔日钱庄，存息几何？贷息又是几何？**往往是存息不过五厘，贷息却高达十分、二十分！** 究竟是谁在敲骨吸髓，与民争利？银行开办至今，发放助农贷款七万八千六百笔，帮多少农户购得粮种农具？发放工商贷款五万三千笔，让多少匠户商户得以扩大经营，雇佣更多人手？这些，锦衣卫皆有案可查，陛下随时可调阅！你一句‘与民争利’，便要抹杀这惠及十余万百姓的德政吗？！”
陈瑛脸色一白，张了张嘴，却一时找不到话反驳。殿内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
林奇步步紧逼，声音愈发铿锵：
“你说宝船空耗国帑？那我告诉你，此次宝船带回的海外高产作物‘金薯’、‘玉麦’，亩产之高，犹胜土豆玉米！带回的西方火器图纸，已由军器局验证，其铳管铸造之法，能让我大明火铳射程更远，炸膛更少！这些，是无用奇珍吗？这是**强我大明国本，利在千秋之功**！目光如此短浅，也配谈国事？！”
“你斥格物之学为邪学？那我问你，防治天花的人痘法，是不是格物？改良后能多打粮食的曲辕犁，是不是格物？能让你在此地声音传遍大殿的扩音装置，是不是格物？**尔等饱读诗书，可曾救活过一名垂死病人？可曾让一片荒地产出粮食？** 空谈道德，于国何益？于民何益？！”
一连串的反问，如同重锤，砸得陈瑛等人头晕眼花，冷汗直流。林奇每一句都引据事实，数据确凿，对比之下，他们的弹劾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至于结党营私，擅权敛财？”林奇冷笑一声，从袖中掏出一本账册，双手举起，“此乃银行开业至今所有账目，每一笔收支，皆可查证！银行之利，十成归入国库！臣本人及所属，未取一分一毫！倒是听闻陈御史族中，在苏州开有三间钱庄，月前因经营不善，濒临倒闭。莫非，这便是你今日泣血死谏的缘由？！”
“你……你血口喷人！”陈瑛猛地抬头，脸色煞白如纸，指着林奇的手指都在颤抖。
殿内哗然！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陈瑛身上！
龙椅上，朱元璋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冷光。他之前只知道江南钱庄不满，却没想到，带头弹劾的御史，竟然本身就牵扯其中！
“够了。”
一个平静却不容置疑的声音响起，瞬间压下了所有的骚动。
朱元璋缓缓站起身，目光如苍鹰俯视，扫过跪地的群臣，扫过昂然而立的林奇，最后落在太子身上。
“朝堂之上，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他语气淡漠，却带着无上的威严。
“陈瑛，”皇帝点出名姓，“你弹劾之事，朕，知道了。你族中钱庄之事，朕，也知道了。”
短短两句话，让陈瑛如坠冰窟，浑身瘫软。
“至于林奇，”朱元璋目光转向他，“你所言之事，朕，亦会查证。银行、新学、宝船，皆是国策，功过是非，朕心中自有杆秤。”
他停顿了一下，做出了决断，展现出了千古一帝的平衡之术：
“弹劾之事，言官风闻奏事，是其本职，朕不罪尔等。然，空口无凭，非朝堂之道。着都察院，就银行、新学利弊，深入查访，**朕要看到实实在在的数据，民间真实的舆情，而非空洞的指责**。一月之后，再行奏报。”
“陛下圣明！”群臣山呼。
这个决定，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则高明无比。既没有立刻处罚林奇，保全了改革，也没有追究言官的责任，安抚了清流，更将激烈的对抗引向了需要时间的调查，瞬间缓和了朝堂剑拔弩张的气氛。
“退朝。”朱元璋一甩袍袖，转身离去，留下心思各异的满朝文武。
朱标快步走到林奇身边，低声道：“先生受惊了。”
林奇看着皇帝离去的背影，缓缓摇头：“殿下，风波，才刚刚开始。”
他知道，朱元璋今日的“圣明”，并非完全的信任，而是出于帝国稳定的考量，进行的又一次精准制衡。皇帝给了双方一个月的时间，这一个月，将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而另一边，陈瑛被人搀扶起来，面如死灰，但看向林奇的眼神，却更加怨毒。
经此一役，朝堂之争，已彻底摆上台面，再无转圜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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