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的喧嚣与浮华，如同隔着一层磨砂玻璃，看得见光影晃动，却触不及内里的真实。那些或敬畏、或讨好、或带着算计的目光，让云清觉得有些索然无味。她虽不惧，却也厌烦。
就在她又打发走一位试图上前攀谈的某商会会长后，一只微凉而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
云清微微一怔，侧目看去，是墨北辰。
他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边，深邃的眸子里映着宴会的灯火，却比那灯火更深沉。他没有看那些依旧试图围拢过来的人群，只是垂眸看着她，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容置疑：
“这里太闷，我带你去个地方。”
没有询问，是陈述。一如他往常的风格，却似乎又多了一点什么。
云清看着他眼中那尚未完全褪去的、因之前那些“狂蜂浪蝶”而残留的冷意，以及此刻那深藏的、不容她拒绝的坚持，心中微微一动。她确实不想再待下去了。
“好。”她简短的回应。
墨北辰眼底深处似有微光闪过，他握着她手腕的力道稍稍收紧，却又克制地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不会让她感到不适。随即，他不再理会身后那些或惊愕或探究的目光，径直带着她，穿过觥筹交错的人群，如同摩西分海般，离开了这金碧辉煌的宴会厅。
他没有叫司机，而是亲自开了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载着云清，汇入了云城夜晚的车流。
车子没有开往落霞峰，也没有去任何高档的场所，而是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了一条老城区灯火通明的街口。
还未下车，喧嚣热闹的人声、各种食物混杂的香气、以及那种充满生命力的烟火气息，便扑面而来。
眼前是一条长长的夜市。街道两旁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摊位，卖小吃的、卖玩具的、卖服饰杂货的，琳琅满目。霓虹招牌闪烁着俗气却温暖的光，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嬉笑声、食物在铁板上发出的滋滋声……交织成一曲充满生活气息的交响乐。人流如织，摩肩接踵，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简单的、对生活的热忱。
这与方才那个衣香鬓影、言笑晏晏却暗流涌动的宴会厅，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云清有些意外地看向墨北辰。她没想到，他会带她来这种地方。
墨北辰停好车，走到她身边。他依旧穿着那身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质料昂贵的墨色长衫，容颜俊美惊心，气质冷峻，引得路人频频侧目。但他却似乎浑然不觉，目光只落在云清身上。
“进去走走？”他低声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云清看着眼前这鲜活的、充满烟火气的一幕，千年记忆的尘埃仿佛被轻轻吹动。她点了点头：“好。”
两人并肩走入夜市。墨北辰自然而然地走在靠外侧的位置，用自己挺拔的身躯，为她隔开拥挤的人流。他的动作细致而无声，仿佛已做过千百遍。
夜市里气味混杂，油炸的、烧烤的、甜腻的……但并不让人讨厌，反而有一种真实的温暖。云清的目光掠过那些充满活力的面孔，掠过那些冒着热气、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食物，心境奇异地平和下来。
走着走着，墨北辰的脚步在一个摊位前停了下来。
那是一个卖糖画的老人摊位。炉火正旺，熬好的糖浆金黄透亮，泛着甜蜜的光泽。老人手法娴熟，用小勺舀起糖浆，手腕抖动间，便在光洁的大理石板上勾勒出飞禽走兽、花鸟虫鱼，栩栩如生，引得几个小孩围在旁边，看得目不转睛。
墨北辰的目光，定定地落在那些晶莹剔透的糖画上，冷峻的侧脸在夜市暖黄的灯光下，线条似乎也变得柔和起来。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微微侧过头，看向身旁的云清。
夜市嘈杂的声音仿佛在这一刻远去，他的眼神温柔得不像话，里面盛满了跨越千年的追忆与孺慕。
他抬起手指着那糖画摊子，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云清耳中，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仿佛怕惊碎了什么的珍重：
“师尊……”
这两个字出口的瞬间，他自己似乎都顿了一下，随即从善如流地改口，但语气中的情感却未曾改变：“……云清。”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仿佛要透过这双眸子，看到千年前的星空。
“您还记得吗？”他声音低沉而温柔，“千年前，您第一次带我下山，踏入凡尘的城镇。那时……您给我买的第一样东西，就是它。”
他的指尖，轻轻点向摊位上那只刚刚画好的、振翅欲飞的凤凰糖画。
“那时，也是这样一个热闹的集市，只不过，点的是灯笼，穿的是麻衣。”他的眼神有些悠远，陷入了回忆，“我那时……没见过世面，看什么都新奇，尤其是这亮晶晶、甜丝丝的糖画，眼睛都移不开了。您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就走过去，买了一个最大的、图案最复杂的，递给我……”
云清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只金黄的糖花凤凰。夜市的光晕在糖画上折射出斑斓的色彩，仿佛真的有了生命。
尘封的记忆，如同被钥匙打开的宝箱，伴随着甜香气息，汹涌而出。
她记得。
怎么会不记得。
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动了恻隐之心，从尸山血海的战场上，捡回了这个父母双亡、根骨却奇佳的孩子。带他回山，赐名“北辰”，意为指引方向的星辰。
第一次带他下山，那孩子紧张得同手同脚，紧紧拽着她的衣袖，一双清澈的眼睛却不安分地四处张望，对凡间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看到糖画摊子，那渴望又不敢开口的眼神，像极了被雨水打湿的小狗。
她素来清冷，不喜凡物，但那一刻，鬼使神差地，她走了过去，丢给摊主一小块灵石，换来了那个摊子上最华丽复杂的糖画——一只展翅的凤凰。
那孩子接过糖画时，手都在抖，惊喜得说不出话，只会傻傻地看着她，眼圈泛红。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甜得眯起了眼睛，那满足又幸福的表情，仿佛拥有了全世界。可他吃得急，糖浆沾了满脸，黏糊糊的，配上他那傻乎乎的笑容，着实有些……滑稽。
回忆与现实重叠。
眼前这个气质冷峻、权势滔天的男人，与记忆中那个因为一口糖画就开心得忘乎所以、吃得满脸糖渍的笨拙少年，形象交织在一起。
云清沉寂了千年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了一圈细微却清晰的涟漪。那涟漪扩散开来，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
她抬眸，迎上墨北辰那充满了追忆与温柔的目光，清冷的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久远年代的恍惚，轻声道：
“记得。”
她顿了顿，唇角极浅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淡得几乎看不见，却真实存在。
“那时你……吃得满脸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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