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夹着雾气，卷起几片干枯的梧桐叶，打在黑色奥斯汀轿车的车窗上，发出细碎的声响。许应麟指尖夹着支未点燃的雪茄，指节抵在车窗沿，目光穿过人群，落在不远处盛公馆那扇敞开的雕花大门上。
“先生，底下人来报，租界、闸北的码头、苏州河沿岸的棚户区都搜遍了，还是没见着王曼的影子。”驾驶位上的助理低声汇报，语气里带着几分懊恼，“那女人像是钻了地缝一样，连她之前常去的烟馆、戏楼、饭店都查过，没人敢藏她。”
许应麟喉间低应了声，指尖轻轻摩挲着雪茄的纹路。王曼突然消失得干净，倒像是背后有人故意兜着——可这沪上地界，敢跟他许应麟掰手腕的，掰着指头也数得过来。他原本还想抓着人问清楚，眼下倒好，线索直接断了，现下也只能看看姚望那里知不知道点什么了，许应麟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等等，还不算全断。
许应麟抬眼时，恰好看见盛公馆门口的人群起了阵骚动。墨兰色的身影从门内走出来，迎香捧着件灰色披肩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给艾颐拢了拢。那披肩的毛领衬得她下颌线条更显柔和，艾颐走下台阶时，脊背挺得笔直，脚步稳得像是踩在自家花园里，半分不见被记者围堵的慌乱。
“盛小姐！请问您与许先生的‘私情’传闻是否属实？”
“盛家是否靠着许先生的关系才保住纺织厂？”
“有消息说您是背靠沪上商会获得的资源，您怎么看？”
记者们蜂拥而上，手里的钢笔在笔记本上悬着，相机的快门声“咔嚓咔嚓”响个不停，像是要把人从头到脚剖开来细看。艾颐停下脚步，抬手虚虚按了按，喧闹的人群竟真的静了几分——她没说话，只是目光缓缓扫过面前的人，那双往日里总带着点笑意的眼睛，此刻亮得像淬了光，带着股不容置疑的气场。
“诸位今日来，无非是想知道我与许先生的关系，以及盛家近来的处境。”她的声音不高，却恰好能让在场每个人都听清，尾音里带着点沪语特有的软糯，却又透着坚定，“不过在回答之前，我想先给大家看样东西。”
迎香立刻上前，将手里的丝绒盒子打开，里面放着两份叠得整齐的牛皮纸协议，红泥印章在纸页右下角印得清晰。艾颐伸手拿起一份，递到最前面那位《申报》记者的面前：“这是前段时间，我代表盛家与沪上商会签署的合作协议。盛锦时装将联合沪上商会，推出全新成衣品牌‘清影’，而许应麟先生，是‘清影’的独家投资人。”
她顿了顿，指尖点在协议上“品牌代言”那栏，抬眼时，眼底已经带了点笑意：“至于我与许先生的‘特殊关系’——不过是他邀请我担任‘清影’的首位代言人，毕竟，盛家的布料，配得上最好的设计，也应当有恰合时宜的宣传不是吗？”
这话一出，人群里立刻起了阵窃窃私语。有记者凑过去细看协议，红章的纹路、双方的签名都不假，连投资金额的数字都写得明明白白——哪里是什么私情，分明是正经的商业合作。
艾颐没等他们消化完，又往前走了两步，抬手拂过自己旗袍的下摆。墨兰色的软缎在阳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银线绣的缠枝莲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像是活了过来。
“诸位或许没注意，我身上这件旗袍，用的是盛家纺织厂上个月新出的‘云纹缎’。”她指尖轻轻划过衣料，语气里带着几分骄傲，“这种缎子用的是江南新收的蚕丝，织的时候加了三重经纬，摸着手感软，却不容易勾丝，做秋冬的旗袍、夹袄都合适。之前厂里还担心销路，现在有了‘清影’品牌，往后‘清影’的成衣，全用盛家的布。”
她这话像是颗石子投进水里，瞬间激起了新的话题。有女记者立刻追问：“盛小姐，这‘云纹缎’真有这么好？往后在市面上能买到吗？”
“当然能。”艾颐笑得更开了，“盛家纺织厂的门市部就在河南北路，现在已经有十几种新布料上架，除了‘云纹缎’，还有适合做西装的‘厚绒棉’，做披肩围巾的‘柔丝绒’，都是我们工人师傅一针一线织出来的国货。比起洋布，咱们自己的布更合中国人的身型，价格也公道——诸位若是有兴趣，不妨去看看。”
这话既答了记者的问，又悄无声息地给纺织厂做了广告。原本围着追问谣言的记者们，话题不知不觉就转了向，有的问“清影”品牌的上市时间，有的问“云纹缎”的价格，还有人已经掏出笔记本，开始记录盛家纺织厂的地址——谁都知道，眼下沪上正兴国货，若是能抢先报道这事儿，稿子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远处的黑色奥斯汀车里，许应麟看着这一幕，终于把手里的雪茄凑到唇边，助理立刻上前给他点了火。烟雾缭绕中，他的目光落在艾颐身上，眼底的欣赏几乎要溢出来。
他原本以为，这姑娘不过是有点小聪明，应付记者撑死了不怯场。可他没料到，她不仅能拿着协议破了谣言，还能借着记者会的势头，把盛家的布料推出去——既保住了自己的名声，又给纺织厂拉了生意，一箭双雕，心思竟这么细。只是这样的她和之前的调查结果差距甚大，许应麟若有所思的眯了眯眼睛。
风又刮了起来，艾颐裹了裹身上的披肩，转身准备回公馆。大概是察觉到了什么，她突然抬眼，朝着奥斯汀车的方向看了过来。隔着人群和车窗，她似乎看不清里面的人，却还是朝着那个方向，轻轻弯了弯唇角，然后才转身走进了公馆。
许应麟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指尖夹着雪茄，轻轻笑了声。
“先生，还要继续找王曼吗？”助理问道。
“找。”许应麟吐出一口烟，语气笃定，“不过不急。”
他现在倒想看看，那个藏着王曼的人，看到艾颐这一手漂亮的破局，会是什么反应。更何况，经此一遭，他对这位盛家七小姐，倒是越来越感兴趣了。
公馆里。
艾颐刚走进客厅，就靠在沙发上松了口气。迎香连忙递过一杯热茶，笑着说：“小姐，您刚才真是太厉害了！那些记者一开始还凶巴巴的，后来全跟着您的话走，连带着问纺织厂的事呢！”
艾颐捧着热茶，指尖传来暖意，她想起刚才朝着许应麟车子的方向笑的那一下，眼底也染上了点温度。她知道，许应麟肯定在看着——这份合作协议，若不是他提前配合着准备好，她今天也没法这么顺利。
“对了小姐，刚才纺织厂的陆经理派人来报，说门市部已经有人去问‘云纹缎’了，还有几家成衣店想跟咱们订布呢！”迎香又报了个好消息。
艾颐笑着点了点头，喝了口热茶。谣言虽然暂时压下去了，王曼也还没找到，但至少眼下，她算是稳住了局面。而且经此一遭，盛家的布料能被更多人知道，也算是意外之喜。
她放下茶杯，目光望向窗外。初冬的阳光终于透过云层，洒下几缕微弱的光，落在庭院里的腊梅枝上。再过些日子，腊梅该开了，到时候，或许又是另一番光景。
而不远处的奥斯汀车里，许应麟看着盛公馆的大门，指尖轻轻敲着方向盘，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下次见艾颐的时候，该用什么由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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