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名为“失败”的阴霾,如此真实地嗅到了它冰冷刺骨的气息。这气息并非来自敌人的强大炮火或精妙战术,而是来自一种……一种他从未理解也从未在意过的、名为“死志”的东西。
这种东西,此刻就凝结在那片焦土和那几片破布上,无声地嘲笑着他引以为傲的帝国钢军,嘲笑着他精密的作战计划。
他缓缓转过身,不再看那片刚刚吞噬了数百条生命的死亡之地,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自己的指挥所。寒风卷起他军大衣的下摆,猎猎作响。
那面残破的焦黄布片,却如同烙印,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深处。他突然意识到,这或许只是开始。挡在帝国胜利车轮前的,或许不是钢铁,而是无数这样……用血肉和疯狂意志构筑的、无法摧毁的屏障。
时间,在镜泊湖方向每一寸土地被鲜血浸透的同时,冷酷而精确地流逝到了第五天的黄昏。
沈阳,大本营作战室。巨大的地图前,唐启如同一尊石化的雕像,已经一动不动地站了不知多久。参谋们步履匆匆,声音压得极低,空气凝重得如同铅块。
“报告!”一个通讯参谋几乎是冲进来的,脸色苍白,嘴唇哆嗦着,手里捏着一张墨迹未干、边缘还带着电台油墨气息的电报稿纸,“威虎岭方向……李……李振汉团……最后一份电报……”
唐启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缓缓转过身,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
参谋递上电报纸。那上面的字迹潦草,断断续续,仿佛是用尽生命最后力气刻下的:
“……大帅钧鉴:职部……已……已完成阻击任务……老虎口……未失……鹰嘴崖……未失……全团……自职以下……两千一百七十三人……尽……力……矣……李振汉绝笔……”
最后一个“笔”字,被一大团晕开的墨迹覆盖,显然是在极度虚弱甚至濒死状态下写就。
电报纸从唐启的手指间无声滑落,飘飘荡荡,最后落在他沾满泥尘的厚重军靴旁。他没有低头去看,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宽大的手掌死死地盖住眼睛和口鼻,肩膀开始剧烈地、无法控制地颤抖。
作战室里死一般寂静。所有参谋都停下了脚步,屏住了呼吸,目光沉痛地望向他们那位如同钢铁般支撑起这片天地的领袖。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低吼般的哽咽声,从唐启死死捂住口鼻的手掌下艰难地、断断续续地泄露出来。那不是放声痛哭,而是一种更深的、更沉重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撕裂的悲恸。泪水从他捂着脸的指缝间汹涌而出,顺着坚硬的手腕,浸湿了同样沾染硝烟的军装袖口。
就在这时,另一个参谋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狂喜,声音激动得变了调:“大帅!牡丹江!牡丹江急电!我主力第一、第三、第七军团,已全部按预定计划完成布防!所有预设阵地、火力点、雷区全部就绪!日军第六师团先头部队刚刚抵达牡丹江外围,已遭我前沿部队强力阻击,寸步难行!其整个迂回包抄计划,宣告彻底破产!粉碎了!大帅!粉碎了!”
这个消息如同惊雷,在死寂的作战室里炸开。参谋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压抑的、却充满激动和狂喜的低呼!
成功了!五天!用李振汉全团两千一百七十三条活生生的性命,用鹰嘴崖那最后一声惊天动地的绝响,硬生生从日寇的铁蹄下,抢来了这金子般宝贵的时间!粉碎了那场足以让整个东北陷入万劫不复的致命合围!
唐启捂着脸的手掌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丝毫无法缓解心口那股撕裂般的剧痛。他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放下手。那张一向坚毅冷峻的脸上,此刻泪痕纵横交错,如同干涸河床上龟裂的痕迹。他的眼睛是通红的,里面布满了血丝,却不再是绝望的赤红,而是一种近乎燃烧的、混合着极致的悲痛与某种更加深沉决意的赤红。
他抬起沉重的、仿佛灌了铅的脚,一步,一步,走向紧闭的、厚重的橡木大门。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他推开那扇门,没有理会身后参谋们复杂而担忧的目光。
门外,是1921年深秋沈阳的黄昏。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大片大片的雪花被凛冽的北风裹挟着,如同白色的精灵,又如同祭奠的纸钱,无声地、密密匝匝地飘落下来。寒风如刀,带着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了他单薄的军装。
唐启独自站在漫天风雪中,风雪很快落满了他的肩头、帽檐。他昂着头,望向东南方那片被血与火彻底浸染过的山林方向。视线穿越数百里风雪,仿佛看到了威虎岭那被炮火反复蹂躏的焦土,看到了老虎口那道死死扼住敌人咽喉的血肉隘口,看到了鹰嘴崖上那冲天而起的烈焰和那几片在寒风中倔强抖动的焦黄布片。
冰冷的雪花落在他滚烫的脸上,瞬间融化,与未干的泪水混在一起,蜿蜒流下。他没有去擦。
风雪更急了,呜咽着掠过空旷的庭院,如同那两千一百七十三个英魂在天地间最后的回响。他们用生命筑起的长城,挡住了侵略者的铁蹄,也在这位穿越而来的首脑心头,刻下了一道永不磨灭的血色印记。
“完了……”高桥失魂落魄地喃喃道。他明白了,他和他士兵们的血,白流了。对面这些华夏军人,用他们的生命,为他们的主力赢得了最关键的时间。他们不是被打败的,他们是战斗到了最后一刻,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与此同时,在北平的军委会,唐启收到了镜泊湖阻击战最终结果的报告。
李振汉团长以下,全团一千二百余人,除极少数重伤员被后续部队拼死抢运下来外,其余全部壮烈殉国。
他们成功地将日军精锐师团阻击了五天四夜,为主力部队赢得了宝贵的布防时间。唐启久久地站在地图前,背对着所有人,肩膀微微耸动。
他赢了这场战役,避免了主力被合围的危局,但他失去了一千多个忠诚的勇士。他仿佛能看到,在镜泊湖那片被鲜血染红的雪地上,那些年轻的士兵们,用最决绝的方式,践行了他们对这个国家、对这个民族的承诺。
这血色,将是他此生的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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