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无形的针,并非刺在皮肉,而是扎进了他存在的根基。
剧痛之后,是潮水般的空虚。
孙悟空低头,看向自己的胸膛。
那道由第八盏命灯熄灭后留下的暗色刻痕,此刻正像一个贪婪的漩涡,疯狂地吞噬着他体内残存的神性。
构成他混沌之躯的“创世青莲”碎片,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光泽,从蕴含法则的瑰宝,堕为凡俗的石头。
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弱感攫住了他。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握住那根始终与他血脉相连的定海神针。
金箍棒就在他身侧的乱石堆上,月华流转,棒身却传来一阵细微的、抗拒般的嗡鸣。
它感知不到主人的气息了。
这根曾搅动四海、捅破三十三天的混沌神兵,此刻竟像一件迷了路的凡铁,对缔造者的召唤产生了迟疑。
远处,山下村落的篝火燃得更旺,欢庆“无神之日”的喧嚣声浪,夹杂着酒酣耳热的歌谣,乘着夜风飘上这片死寂的山巅。
人们在庆祝锁链的断裂,庆祝高悬头顶的命运被彻底砸碎。
可这震天的欢呼,对孙悟空而言,却成了最恶毒的诅咒。
他越是倾听那属于凡人的自由呐喊,就越感觉自己的身形正在雾化,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散。
他不再是混沌魔猿,不再是斗战胜佛,甚至连齐天大圣这个名号,都变得飘忽而不真切。
他亲手砸碎了旧世界,也砸碎了所有指向“神”的概念。
而他,作为弑神的顶点,自然成了第一个被新世界法则清除的对象。
“若这世上……再无人信‘齐天’……”
他喉结滚动,发出沙哑的自问,声音轻得仿佛梦呓。
“俺老孙……还存在吗?”
昆仑残峰,万仙阵旧址。
镇元子正闭目调理着与大地之间那丝若有若无的联系,面色陡然一白。
就在刚才,那刚刚开始复苏流动的地脉灵气,竟毫无征兆地全线停滞,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咽喉。
他猛地睁开双眼,顾不得损耗本源,从袖中取出一片巴掌大小、布满裂纹的玉质镜片。
这正是他那“天地宝鉴”最核心的碎片。
法力催动,镜片上光华流转,映照出的却非山川河流,而是一卷若隐若现的古朴名录。
那曾记录三界一切真灵的《周天名录》,此刻已残破不全,但一个金光熠熠的名字,本该在最显眼的位置,此刻却正以惊人的速度黯淡、消隐。
——孙悟空。
“不是死亡,也不是寂灭……”镇元子瞳孔骤缩,他看懂了这诡异的一幕,“是‘被遗忘’!是存在被整个世界的法则剥离!”
他终于明白,孙悟空以身弑神,打破轮回,其代价并非一死了之,而是要被自己亲手创造的、再无神性干预的新世界,从根源上彻底抹去!
“糊涂!糊涂啊!”
镇元子一跺脚,整座昆仑残峰为之震颤。
他来不及多想,双掌猛地按在脚下大地之上,口中念念有词,引动了深藏于东岳泰山、西岳华山、南岳衡山、北岳恒山、中岳嵩山之中的最后五道灵根。
“五岳为基,山河为证,聚!”
刹那间,五道通天彻地的土黄色光柱自华夏五方冲天而起,跨越万里山河,在昆仑之巅汇于一处。
磅礴的地气被镇元子强行拘来,在他身前凝聚成一块高达百丈、古朴厚重的“名讳碑”。
镇元子并指如剑,引动全身残余的地仙之力,在那石碑之上奋力刻画。
一笔一划,力透山骨。
“齐!天!大!圣!”
四个大字深深烙印在碑体之中,也烙印在了这片新世界的大地龙脉深处。
石碑成型的瞬间,“天地宝鉴”碎片中,“孙悟空”那即将彻底消失的名字,终于堪堪稳住,不再继续消散。
但镇元子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
以山川为名,只能暂保其名不灭,却无法阻止其存在的本质继续流逝。
同一时刻,万里之外的烬土原。
红孩儿正站在高台之上,感受着台下万妖被点燃的雄心。
忽然,一阵毫无来由的剧痛从他心口炸开,仿佛有人用冰锥狠狠捅进了他的心脏。
他闷哼一声,踉跄半步,掌心那团作为信标的焚世黑炎,竟凭空熄灭了足足三息!
万妖的欢呼声犹在耳边,他却仿佛被抽离到了另一个冰冷死寂的空间。
一种巨大的、无可挽回的失落感攫住了他,那感觉,就像是眼睁睁看着最敬爱之人正在离自己远去。
“……叔叔?”
他猛地抬头,望向花果山的方向,那双漆黑的瞳孔中燃起焦灼的火焰。
他感应到了!
感应到了孙悟空那正在飞速衰弱、趋近于无的气息!
没有丝毫犹豫,红孩儿仰天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
他双手成爪,猛地撕开自己健硕的胸膛,在无数妖众惊骇的目光中,他竟从自己心口处,硬生生掏出了一枚拳头大小、跳动不休的混沌火种!
那是他融合了三昧真火与混沌魔气后凝结的本源。
“以我心火,燃我血誓!”
他高举火种,以七大圣当年结义时的古老仪式,点燃了一簇直冲云霄的赤色信火。
“吼——!”
信火升空的刹那,仿佛一道无声的命令。
从东胜神洲的残破洞府,到北俱芦洲的冰封荒原,散落在三界各处、刚刚获得火炬的妖族残部,无论老幼,体内的妖血竟不约而同地沸腾起来。
七十二处荒原之上,一簇簇同源的妖火冲天而起,响应着烬土原上那道最炽烈的信火。
千万道火焰在漆黑的夜空中交织,最终,竟汇聚成了一道横贯天际的巨大虚影——那是一个毛脸雷公嘴的猴子,肩扛铁棒,傲立于山巅之上的不屈之姿!
幽冥界,忘川河床。
九幽判官刚刚刻完新的律法石碑,正欲转身,那本该死寂的轮回簿残卷竟自动翻开,一行猩红如血的大字在空白的纸页上缓缓浮现:
“弑神者,当堕无名。”
这是新世界法则的自动宣判,冰冷、无情,不容置喙。
“无名?”判官看着那行血字,嘴角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冷笑。
他提起那支锈迹斑斑的判官笔,蘸饱了忘川底下沉淀了亿万年的墨黑淤泥,在那行血字之后,挥笔添上了一句截然不同、却同样刚劲的批注:
“然齐天之志,载于万民口述;不屈之魂,刻于众生骨血!”
写罢,他看也不看那剧烈震颤、似要反抗的轮回簿,对身后的鬼差下令:“将此卷,投入忘川之眼!让它永世在记忆之河的最深处流淌,不归轮回,只随流水传唱!”
华山,桃山旧址。
杨婵正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沉睡。
梦里,她仿佛听见了一声清脆的、心碎般的裂响。
她猛地惊醒,摸索着从怀中取出那枚作为念想的星砂,入手处却只剩一片温热的粉末。
她最后的神性联系,断了。
一阵无法言喻的恐慌让她浑身冰冷,那个人的身影正在从她的记忆里模糊、淡去。
“不……”
她咬紧嘴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摸索着捡起一粒尖锐的石子,毫不犹豫地划破了自己的指尖,任由鲜血涌出。
她看不见,只能凭借着本能与最后的记忆,用自己的血,在冰冷的左手掌心,一笔一划地勾勒着一个古老的守护符文。
“你说过……要我看得更远……”她颤抖着,泪水混着血水滑落,“我看不见了……那就用疼,用最深的疼,来记住你!”
符文成型的刹那,她掌心那道血符骤然爆发出璀璨的光芒,竟硬生生撕裂了夜幕,与天际那道由万妖之火汇成的巨猿虚影遥相呼应,如同在无尽的虚无之海中,投下了一枚无比坚实的船锚,短暂地锁住了那即将彻底溃散的形与神。
花果山废墟之上。
孙悟空涣散的瞳孔猛然一凝。
他看见了,看见了夜空中那道由无数火焰汇成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剪影。
他听见了,听见了从四面八方传来的、跨越了空间与时间的无数呼喊——
有小猴子在焦土上撕心裂肺的哭喊:“大圣爷!回来啊!”
有断了角的老牛妖,举着火把仰天嘶吼:“俺们不跪神佛,只认齐天大圣!”
有凡人村落里,一个父亲指着天际的火光,对怀里的孩子说:“看,那就是我爷爷给我讲过的,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孙大圣!”
一声声,一句句,或悲怆,或激昂,或稚嫩,或苍老,如同一股股暖流,强行灌入他几近干涸的意识之海。
他缓缓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那道暗色的刻痕依旧在贪婪地跳动,却再也发不出那种诱人堕入虚无的低语,仿佛被这万千生灵的呼喊与执念,死死地压回了深渊。
他胸膛里,那些已经黯淡如顽石的青莲碎片,竟在这些驳杂而炽热的“念”的冲刷下,重新泛起了一丝微弱的光晕。
孙悟空缓缓地、一寸寸地站直了身体。
他弯腰,拾起地上那个破旧滑稽的布偶,掸了掸灰,轻轻地、郑重地戴在了自己头上,扶正了那两根歪歪扭扭的雉鸡翎。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森白的牙,笑得像个赢了全世界的孩子。
“嘿,原来自由这玩意儿……”
他抬起手,这一次,金箍棒发出一声喜悦的嗡鸣,瞬间飞回他的掌心,触感温热而坚实。
“……还得有人肯烧自己来暖它。”
他紧了紧手中的铁棒,抬眼望向那片因万火照耀而显得明暗不定的夜空。
那份由凡人意志强行点燃、用来“记住”他的火,虽然暂时驱散了虚无的寒意,却也在这片死寂了太久的大地上,形成了一片前所未有的、炽热而醒目的烙印。
只是,谁又能知道,这片突兀的光明,会不会反而引来更深、更沉的黑暗,窥伺着这片刚刚获得喘息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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