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十岁那年的秋天。乡下的秋天,天黑得早,也黑得透。地里刚收完玉米,空气里还飘着庄稼秆子特有的甜涩气。那天,奶奶带着我去邻村走亲戚,回来时,天已经擦黑了。
“走快些,娃子,日头落山了。”奶奶攥着我的手,她的手心粗糙,却暖烘烘的。
“怕啥,奶,咱有手电筒呢。”我晃了晃手里那个铁皮大家伙,光柱在土路上跳着,照亮前方一小片混沌。
路两边是光秃秃的田野,远处是黑黢黢的村庄轮廓,零星亮着几点昏黄的灯火,那是家的方向。
风刮过干枯的玉米叶子,唰啦啦响,像有很多小脚在后面跟着跑。我心里其实也发毛,但在奶奶面前,得装出小男子汉的样子。
“手电筒能照多远?这老路,不太平。”奶奶低声说,脚步又加快了几分。她没明说,但我晓得,她指的不仅仅是坑洼不平的路。
我们身后,跟着家里那条土狗,大黄。它是我的小跟班,我到哪里,它也到哪里。正值壮年的它毛色土黄,体型不算特别壮硕,但眼神沉稳,看家护院是一把好手。
此时,它正一声不吭,尾巴低垂,耳朵却支棱着,警惕地转动,嗅着夜风里的每一丝气味。
走到半路,要经过一片老坟圈子。那是村里的老坟地,年代久了,墓碑东倒西歪,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平日里大白天走过,都觉得阴气森森,更别说这大晚上了。手电光扫过那些模糊的坟包和草影,总觉得那影子在晃动。
“奶,你看那草……”我声音有点抖,抓紧了奶奶的胳膊。
“别瞎指,走咱的路。”奶奶把我往她身边拉了拉,语气严厉,但我感觉她的手也紧了紧。
就在这时,大黄突然停下了脚步,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噜”声,不再是平常驱赶野猫野狗的威吓,而是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充满极度不安的嘶吼。它面向坟圈子的方向,背毛根根竖起,身体前倾,摆出了攻击的姿态。
“咋了,大黄?”我下意识地问。
手电筒的光柱,顺着大黄警惕的方向,颤巍巍地移了过去。
光线的边缘,扫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
就站在一座孤坟的旁边。
那不是个人影。模模糊糊的一团,看不清手脚,像个披着白布的小孩,又像是一股凝聚不散的浓烟。它静静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可我感觉,它在“看”着我们。
一股冰冷的、带着土腥气和某种腐烂气味,顺着风飘了过来。不是花香,也不是普通的腐烂味,那味道钻进鼻子,直冲脑门,让人一阵阵发晕,胃里翻江倒海。
“关……关上手电!”奶奶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带着恐惧。
我吓得一哆嗦,下意识按灭了开关。
四周瞬间陷入了粘稠的黑暗。只有远处村庄的灯火,像鬼火一样遥远。月亮被薄云遮住,只有一点惨淡的微光,勉强勾勒出世界的轮廓。
那团白影,在黑暗中,反而显得更清晰了。它好像……在动。不是走,是飘,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坟边,朝着我们这边过来了。
“是狐仙……”奶奶把我死死搂在怀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糟了,撞上了……千万别出声,别跑!”
我浑身冰凉,牙齿磕碰得咯咯响。我想起村里老人讲过的闲话,说这片老坟圈子里,早年有得道的狐狸住,会迷人。它们会吸人精气,被迷上的人,会变得痴痴傻傻,最后油尽灯枯而死。
那团白影越来越近。那股诡异的甜腐味也越来越浓。我甚至能感觉到一种冰冷的“视线”,像滑腻的蛇,在我和奶奶身上爬过。
大黄的低吼变成了狂吠,它猛地朝前冲了两步,挡在我们和那白影之间。
白影停住了。
黑暗中,我似乎看到两点绿油油的光,像烧着的鬼火,那是它的眼睛。它似乎在审视着我们,也在审视着挡路的大黄。
突然,大黄发出一声决绝的咆哮,后腿一蹬,像一道黄色的闪电,扑向了那团白影!
没有撕咬声,没有打斗声。只有大黄疯狂的吠叫,和一种……像是布帛被撕裂的、令人牙酸的声音。
那白影扭曲起来,不再是模糊的一团,时而拉长,像个人形,时而缩成一团,露出类似狐狸的尖嘴轮廓。
绿油油的眼睛闪烁着凶光,它似乎被激怒了。一股无形的力量把大黄甩开,大黄在地上滚了一圈,立刻又毫不停顿地扑了上去,这次,它咬向了那两点绿光所在的位置。
一声极其尖锐、完全不似狗吠或狐鸣的嘶叫划破夜空,刺得我耳膜生疼。那白影猛地散开,又迅速凝聚,但颜色似乎淡了一些。它不再纠缠,像一缕被风吹散的青烟,倏地一下退回了坟圈子深处,消失在密密麻麻的荒草和墓碑之间。
那股甜腐味也迅速消散了。
四周恢复了寂静,只有风声,和大黄粗重的喘息声。
“快!快开手电!走!”奶奶如梦初醒,拉着我就跑。
我哆嗦着打开手电,光柱乱晃。大黄跟在我们身边,脚步有些蹒跚,但它依旧警惕地回头望着坟圈子的方向,喉咙里还带着威胁的低吼。
我们几乎是跑回家的。一路上,谁也没说话,只能听到彼此剧烈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
推开家门的那一刻,温暖的灯光和爹娘焦急的脸,让我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
“咋才回来?吓死个人了!”母亲赶紧接过奶奶手里的篮子。
“娘,你脸色咋这么白?”父亲扶住奶奶。
我哇一声就哭了出来,断断续续地,把路上的遭遇说了出来。说到那团白影,那绿眼睛,那怪味,还有大黄扑上去厮打。
父亲和母亲听得脸色大变。
“老坟圈子……白影子……绿眼睛……”父亲吸了一口凉气,看向趴在门口喘息的大黄,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感激,“是大黄……是咱家大黄救了你们婆孙俩啊!”
母亲赶紧去灶台,从还温热的锅里拿出两个煮鸡蛋,剥了壳,放到大黄面前的破碗里。“好大黄,吃,快吃了压压惊。”
大黄累坏了,它只是舔了舔鼻子,看了看我们,然后才慢慢地,一口一口地把鸡蛋吃了下去。灯光下,我才看清,它的嘴角带着一丝血迹,不知道是那东西的,还是它自己搏斗时伤到的。
那晚之后,父母对大黄的态度彻底变了。以前只是当一条有用的狗,从那以后,简直当成了恩人,当成了家里不可或缺的一口人。
每天清晨,母亲生火做饭,灶膛里跳动的火光映着她的脸,锅里咕嘟着米粥,贴饼子的香气弥漫开来。饭桌上,必定会有一个专门给大黄煮的鸡蛋。
而大黄依旧和以前一样,我们下地干活,无论是扛着锄头走向晨雾缭绕的田埂,还是踩着夕阳余晖归来,大黄都形影不离。它沉默地跟在我们身后,像个最忠诚的卫士。
春天,它跟着去播种,在新鲜的泥土气息里奔跑;夏天,它在田边树荫下吐着舌头,守着水壶和干粮;秋天,它在收割后的田野里追逐蚂蚱;冬天,它踏着薄雪,陪着我和奶奶去拾柴。日升月落,寒来暑往。
乡村的日子,就在这恬静与劳作中缓缓流淌。清晨的炊烟笔直升起,傍晚的暮色温柔笼罩。
村口的槐树下,总有老人闲聊;池塘边,总有妇人洗衣。饭菜的香味朴实而诱人:新蒸的馒头,自家晒的萝卜干,偶尔有一碗油汪汪的炒鸡蛋,就是无上的美味。
那晚的恐怖经历,像一场褪色的噩梦,渐渐被这平静的乡村生活冲淡了。但我们都记得,是大黄,用它的勇敢,守护了这份平静。
十年弹指一挥间。
我不再是那个需要奶奶保护、夜里会怕黑的孩子。我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汉,皮肤黝黑,手掌粗糙,和这片土地紧紧联系在一起。
奶奶在去年冬天,安详地走了,享年八十有三。她葬在了村后自家的地里,旁边空着的地方,是父母的归宿。
大黄在奶奶走后几个月,也老死了。它太老了,走的时候很平静。我们把它埋在了奶奶的坟边。父亲说:“让它继续给娘做个伴,守个夜吧。”
又是一个秋天的傍晚,暮色四合。我干完地里的活计,扛着锄头,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到了奶奶和大黄的坟前。
夕阳的余晖给田野、树木和坟头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远处的村庄,炊烟袅袅升起,和暮霭融在一起。
空气中飘来谁家烧柴火的味道,夹杂着泥土和成熟庄稼的香气。一切都和我小时候一样,恬静,安详。
我站在奶奶和大黄的坟前。坟头上已经长满了青草,在秋风里轻轻摇曳。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夜晚,那条手电光柱跳动的夜路,那团诡异的白影,那两点绿油油的鬼火,还有大黄决绝扑上去的黄色身影。
恐惧早已远去,留下的,是深深的怀念和感激。
奶奶用她的慈爱和智慧,庇护了我的童年;而大黄,用它的忠诚和勇气,守护了我们的平安。它们都是我生命里,这片土地上,最温暖也最坚实的依靠。
暮色越来越浓,远处的灯火次第亮起,像许多年前那个夜晚一样,指引着回家的方向。
风过坟头,草叶沙沙作响,像是低语,又像是叹息。
我知道,奶奶和大黄,都在这片他们守护了一辈子的土地里,安睡了。而他们的守护,早已化作这暮色里的炊烟,化作泥土的芬芳,化入我的骨血,永远伴随着我,在这片熟悉的乡土上,继续生活下去。
天地寂静,唯有思念,漫过时光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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