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暝和伊莉雅,连同那些从尸山血海中挣扎出来的斯卡雷特残部,深深潜藏于领地边缘的地下。最初的时间里,空气中仿佛都凝结着冰碴,每一个成员都或多或少紧绷着神经,耳朵竖得老高,捕捉着风声鹤唳。他们害怕采佩什的爪牙会循着血迹追来,害怕教会以“净化余孽”为名发动圣战,更害怕其他虎视眈眈的势力会像秃鹫一样扑上来,将斯卡雷特最后的骨血分食殆尽。
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预想中的雷霆打击并未降临。通过一些极其隐秘的渠道(通常是化身蝙蝠或利用阴影潜行的低阶血族冒险带回的消息),他们拼凑出外界的看法:显赫的斯卡雷特家族已经彻底成为历史,维奥莱特伯爵与其夫人塞莉丝确认陨落,城堡化为焦土,残党要么灰飞烟灭,要么如同尘埃般散落四方,再也无法凝聚成任何威胁。这种被整个世界“宣判死亡”的感觉,固然带着锥心的屈辱和悲凉,但奇异的是,也带来了一种近乎奢侈的安心感。
“看来,在所有人眼里,斯卡雷特已经是一页被翻过去的旧历史了。”伊莉雅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轻声说道。她血红色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对往昔荣耀的不舍,有对父母罹难的深切哀伤,但最终,都被一种更为坚韧的求生火焰所覆盖,“……这样也好。‘死亡’是最好的伪装,至少,我们能赢得宝贵的喘息之机,就像冬眠的蛇,等待春天的到来。”
采佩什那边的沉寂更是令人费解。没有任何搜寻的迹象,也没有任何外交上的试探或威胁,仿佛他彻底忘记了斯卡雷特的存在。星暝摩挲着下巴,分析道:“那家伙(或者说他身体里那个老怪物)要么是上次伤得太重,躲在哪个棺材里舔舐伤口呢;要么就是觉得我们这群‘丧家之犬’已经不值得他再浪费精力;再或者……”他环顾了一下这个隐蔽的藏身之所,“他是真的找不到我们。毕竟,谁能想到,‘高贵’的斯卡雷特会躲在这种堪称是“卑微”的地方呢?”无论原因为何,这份暂时的、脆弱的和平,对于刚刚经历灭顶之灾的他们来说,无疑是久旱逢甘霖。
既然决定了要隐姓埋名,蛰伏待机,重建一个稳固的、不过分引人注目的据点就成了当务之急。虽然对星暝而言一直像原始人一样穴居也并非无法接受,但这对于讲究生活品质(或者说,讲究排场)的血族来说,简直是不可忍受的。在一次由所有核心成员参加的、气氛压抑的会议上,关于新家建筑风格的议题被提了出来。就在大家默认应该重建一座缩小版、更隐蔽的哥特式古堡时,一直显得没什么存在感的星暝,却罕见地举手发言了。
“咳咳……我说,诸位,”星暝清了清嗓子,试图吸引大家的注意,“我们这次,能不能……换个风格?别再造那种黑乎乎、尖顶耸立、一看就知道里面住着吸血鬼的古堡了?”
这话一出,几位年长的血族立刻皱起了眉头,脸上写满了不赞同。
“星暝先生,此言欠妥——城堡乃是我等血族身份与历史的象征,恐怕不是能轻易更改的。”
“正是!那种轻浮、亮眼的建筑风格,如何能体现血族的古老、神秘与威严?”
“难道我们要像那些暴发户人类一样,住在毫无底蕴的房子里吗?”
面对几乎一边倒的反对声浪,星暝似乎早有预料,他摊了摊手,摆出一副“我是为你们好”的姿态:“诸位,诸位,稍安勿躁!你们想想看,我们现在是什么处境?是‘已死’之人!是应该从这个世界消失的存在!要是在荒山野岭突然又立起一座标准的吸血鬼古堡,那不等于举着个大喇叭向全世界宣告「嘿!斯卡雷特还没死绝,我们在这儿呢!快来看啊!」吗?”
他观察了一下众人的反应,见有些人面露思索,便趁热打铁:“换个截然不同的建筑风格,比如……‘洋馆’怎么样?看起来明亮宽敞的那种,正好可以配合我们的‘新身份’。这叫战略性伪装,是生存的智慧!而且,”他压低声音,带着点诱惑的语气,“洋馆内部一样可以弄得舒适又隐秘,地下多挖几层,想怎么改造就怎么改造!重要的是外在形象要‘无害’,这样才能麻痹敌人,方便我们暗中积蓄力量嘛!”
尽管星暝说得天花乱坠,但大多数人依旧眉头紧锁,难以接受这种“离经叛道”的提议。血族的骄傲根深蒂固,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动摇的。场面一时陷入了僵局。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聆听的伊莉雅开口了,她的声音还带着少女的清脆,却蕴含着属于仿佛浸淫权力已久的决断力:“我认为,叔父的建议……有道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这位年轻的族长身上。伊莉雅环视众人,缓缓说道:“家族的延续,远比固守某种建筑形式更重要。父亲和母亲牺牲自己,为我们争取来的生机,不是为了让我们抱着过去的荣耀死去的。既然要隐藏,就要做得彻底,从里到外,都要与‘过去的斯卡雷特’割裂。我同意,建造洋馆。”
她的话语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与坚决。小族长已经发话,即便心中再有千般不愿,族人们也只能将不满和疑虑暂时压在心底,躬身领命。只是,星暝这番看似“高明”的提议,虽然成功说服了伊莉雅,却也让他本就如履薄冰的处境更加艰难——在许多保守派眼中,这个力量全无、来历可疑、曾担任“代理族长”、还总爱出些“馊主意”的家伙,越发显得面目可憎,像个试图玷污斯卡雷特最后尊严的灾星。
建造新家的地点最终敲定。动工伊始,各种繁重琐碎的工作便如山般压来。清理盘根错节的荆棘和植物,平整坑洼不平的土地,开采和搬运沉重的石料,处理巨大的原木……每一个幸存者,无论之前是尊贵的贵族、优雅的贵妇还是专业的仆役,此刻都必须放下身段,为了共同的生存和未来贡献力量。
然而,在这片热火朝天的劳作景象中,星暝却成了一个极其扎眼的“异类”。他既没有血族那样超凡的体力和耐力去从事重体力劳动,也对建筑的设计提不起太多兴趣,更别提动用他现在空空如也的灵力来辅助施工了。于是,在大多数人乘着夜色挥汗如雨(虽然血族很少流汗)之时,他要么是找个树荫下的平整石头打盹,要么就是背着手在工地上东游西逛,对着正在垒墙的工人来一句“嗯,这块石头放这里是不是不太稳?”,或者对正在雕刻门窗的人说“这个花纹是不是太俗气了?”,活脱脱一个只动嘴不动手的“场外指导”,还是那种尽添乱的。
这种持续性的游手好闲,很快积累起了大量的不满情绪。终于,几位脾气火爆、资历又老的成员忍无可忍,一起向伊莉雅发出了正式的抗议。
“族长大人!星暝先生每日无所事事,对重建工作毫无贡献,反而时常干扰他人,此举实在令人难以忍受!”
“族长!大家都在为了家族的复兴拼尽全力,他却像个悠闲的客人,这如何能服众?”
“即便他曾经短暂代理过族长之职,如今也不能如此特殊!斯卡雷特不养闲人!”
伊莉雅听着族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控诉,目光越过他们,落在远处正试图用一根狗尾巴草逗弄一只路过的、瑟瑟发抖的小老鼠的星暝身上,内心充满了无奈。让星暝去扛石头确实不现实,但他这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也难怪会激起公愤。作为族长,她不能也无法强行偏袒,只得在抗议结束后,找到星暝,委婉地传达了大家希望他也能适当参与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的意愿。
星暝一听,差点跳起来:“啊?工作?伊莉雅你看看我!”他指着自己那在血族看来堪称“弱不禁风”的身板,“我这小胳膊小腿的,去搬石头?怕是石头没搬动,我先被压扁了!去砍树?别树没砍倒,斧头先把我带飞了!我去了纯属帮倒忙,给大家添乱,还是别了吧……”他试图将“无能”作为最后的挡箭牌,蒙混过关。
可惜,这次他的借口不再那么好用了。抗议的人们态度异常坚决,纷纷表示哪怕是做些最简单的杂务,比如递递工具、打扫一下工地垃圾、或者帮忙清点物资也行,总之不能再让他像个幽灵一样四处飘荡,影响士气。星暝还想找借口溜号,却被几位早就看他不顺眼的血族“客气”地“请”到了材料堆放处,指着那堆积如山的石块和木材,意思是“您请自便”。看着那比自己还高的石料堆,星暝只觉得一阵眩晕——以他现在的状态,要是搬完这些,自己差不多可以躺在棺材里不用出来了,而且跑?他两条腿怎么跑得过会飞的血族?
伊莉雅对此也只能投来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星暝的难处,但作为族长,她必须考虑大多数人的情绪,不能再让星暝这样闲散下去了。
被逼到绝境的星暝,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几圈,终于急中生智,想到了一个或许能摆脱高强度体力劳动,又能保住(一点点)颜面的法子。他再次找到伊莉雅,摆出一副严肃认真的面孔,毛遂自荐道:“伊莉雅啊,我仔细思考了一下。你看,这么大一个工程,后勤管理、物资调配、人手安排、进度规划……千头万绪,总需要一个头脑清晰、善于统筹的人来总揽全局吧?这些琐碎但至关重要的工作,正好可以发挥我的长处!不如,就让我来担任这未来洋馆的‘管家’一职,如何?虽然现在馆舍未成,许多事务尚未展开,但正可以未雨绸缪,提前规划!”
他这个提议,让伊莉雅有些意外,也让得知消息的人们将信将疑。管家?听起来倒是比“闲人”像样点,但以星暝现在在族内几乎清空的威信和那不着调的性格,真的有人会听他的“统筹安排”吗?恐怕他连现在仓库里有多少根钉子都搞不清楚。不过,这好歹算是个明确的、听起来也还算体面的职位,总比他整天无所事事、惹人白眼强。伊莉雅沉吟片刻,觉得这或许是目前能让星暝融入集体、同时平息众怒的一个折中方案,便点了点头:“好吧,叔父。既然您主动请缨,那么从现在起,就麻烦您暂代管家一职,负责协调重建期间的后勤与庶务。”
于是,星暝摇身一变,成了斯卡雷特家族新洋馆的“星暝管家”。他甚至还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件略显陈旧的黑色执事服换上,试图增加一点专业气场。然而,正如大多数人所预料的那样,在洋馆连地基都没完全打好的现阶段,他这个管家根本无公可办,所谓的“统筹规划”也很快沦为空谈。实际的工作内容,在其他人有意无意的“安排”下,迅速变成了打扫临时住处的卫生、清点日渐减少且种类单调的物资、被支使着跑腿传递一些无关紧要的口信、或者负责看守白日的建材防止被不明生物靠近之类的杂活。与其说是位高权重的管家,不如说更像是个打杂的仆役。
看着昔日(自称)的强者、前任代理族长,如今沦落到拿着扫帚清扫垃圾、抱着账本核对材料数量的境地,不少人投来的目光中,鄙夷和轻视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更加浓厚了,甚至还多了几分幸灾乐祸。星暝自己心里也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复杂难言。他时常在夜深人静时独自发呆,心里反复琢磨着:是不是干脆找个机会一走了之?反正自己这副样子留在这里也是累赘,还平白受这许多窝囊气,不如一走了之,天高海阔,说不定还能找到恢复力量的方法……
但每当这个念头变得强烈时,他脑海中就会清晰地浮现出维奥莱特那托付的眼神,塞莉丝夫人那温柔的微笑,以及伊莉雅那双强忍着巨大悲伤、努力支撑起破碎家族、却依旧会在无人注意时流露出脆弱和依赖的血色眼眸。
“唉……真是上了贼船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认命般,重新拿起靠在墙角的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着地上的尘土,“谁让我心软,答应了呢……”
就这样,星暝算是以一种极其勉强、地位低下且充满争议的方式,重新“融入”到了这个残存的集体之中。而斯卡雷特家族的新家,那座被星暝称为“红魔馆”的洋馆,也在这种磕磕绊绊、矛盾暗藏的氛围中,依靠着血族们远超常人的体力和毅力,一砖一瓦地,缓慢而坚定地从阴影中拔地而起。
……
冥界,白玉楼。
这片亡者的乐园一如既往地笼罩在静谧(或者说,永恒的死寂)之中。时光在这里仿佛失去了意义,唯有庭院中那棵巨大的西行妖,以及永远飘落的樱花,诉说着某种停滞的哀愁。魂魄妖灵,这位半人半灵的庭师兼护卫,正一如既往地在庭院的一片空地上练习剑术。她手中那柄名为“白楼”的短剑,在她手中仿佛拥有了生命,每一次刺、劈、撩、抹,都简洁到了极致,也精准到了极致,剑锋划破冥界特有的、带着哀思的空气,发出细微而决绝的呜咽声,仿佛能斩断世间一切无形的迷惘与执念。
不远处,妖忌正挽着袖子,兴致勃勃地侍弄着园圃里那些在冥界独特环境下生长的、形态各异的花草。他手法熟练地修剪着过于茂盛的枝桠,小心翼翼地松土、浇水,偶尔还会对着某株颜色诡异、散发着微弱悲鸣的花朵歪着头端详半天,那专注而认真的神态,与其说是在进行园艺劳作,不如说更像是在以手中的花剪为“剑”,与这些植物进行着某种无声的“剑道”切磋与交流。
就在这时,西行寺幽幽子,悄无声息地从连接着主宅的回廊阴影中飘了出来。她刻意收敛了周身那若有若无的死亡气息,屏息凝神,足不沾地,如同被风吹拂的柳絮,轻盈地向着背对着她、正在专注练剑的妖灵飘去,打算从后方给她一个“惊喜”。
然而,就在她距离妖灵尚有七、八步之遥,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时,妖灵手腕极其微妙地一颤,白楼剑的剑尖在空中划出一道羚羊挂角般无迹可寻的优美弧线,精准地定格在身侧某个角度。她甚至没有回头,平静的声音便已响起:“幽幽子大人,日安。您醒了。”
“呜哇——!又被妖灵发现了!”幽幽子原本小心翼翼的飘行立刻变成了略显懊恼的浮动,绕到妖灵面前,不满地晃悠着身体,“明明人家这次特意连‘存在感’都降低了~妖灵的背后莫非是长了眼睛?还是说半灵的感知都这么犯规?真是不公平呢……” 她随即话锋一转,宛如最优秀的演员瞬间切换了情绪,抬起纤纤玉手捂着自己平坦得没有一丝起伏的小腹,用那种软糯得能融化铁石心肠、带着几分委屈的语调说道,“而且,因为想着要成功吓唬到妖灵,结果消耗了太多‘惊喜’的能量,现在感觉肚子空空,饿得快要消失掉了哦……妖灵,你说该怎么办才好呢?要不然……把你的半灵分我一点点尝尝味道?就一小口,我保证,绝对不会吃坏肚子的!” 说着,她还用那双水汪汪的、仿佛蕴藏着整个春天樱花的粉色眼睛,充满“期待”地望向妖灵身后那轮廓与她本人有几分相似的灵体。
妖灵持剑的手微微一顿,身后那半灵部分仿佛感应到了某种源自本能的危机,不受控制地向内收缩了几分。她维持着面无表情的状态,但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无奈:“幽幽子大人,这个请求请恕我无法答应。半灵并非食物,这一点我已经反复强调过很多次了……”
“诶?有吗?我怎么完全不记得了……”幽幽子眨巴着眼睛,开始熟练地装傻充愣。她的目光很快被妖灵手中那柄白楼剑吸引,好奇地凑近了些,几乎将脸贴到剑身上,“话说回来,妖灵你的这把剑,总感觉……非常特别呢。总感觉旧旧的,像是经历了很长的岁月,但是又保养得很好,很漂亮……上面好像还残留着一种很好闻的、让人安心的味道……”
妖灵心中微微一紧,生怕这位思维跳脱、行事难以预料的大人真的直接上手把剑拿走当零食舔,连忙将白楼剑稍稍收回,横置于身前:“幽幽子大人,这是家母留下的遗物,白楼剑。它并非食物,也请您不要随意触碰剑锋。”
“白楼剑?啊啦,好像听你提起过的样子呢……”幽幽子歪着头,做出一副努力回忆的可爱模样,然后用双手在胸前合十,用那双纯净无暇、仿佛能倒映出灵魂的眼睛,充满恳求地望着妖灵,“但是具体的细节,人家都已经忘光光啦!妖灵,好妖灵,再给我讲一遍嘛,好不好?我最——喜欢听妖灵讲故事了!比听那些无聊的幽灵唠叨有趣多了!”
看着幽幽子那副“你不讲我就一直这样闪闪发光地看着你直到你答应为止”的架势,妖灵在内心默默地、深深地叹了口气。她知道,这位亡灵公主一旦对某件事产生了兴趣,尤其是这种带着点“八卦”性质的事情,不得到满足是绝不会罢休的。她只得收敛剑势,将白楼剑轻轻归入剑鞘,然后用一种尽可能简洁、平淡的语气叙述道:“……这柄剑,曾是家母,剑灵白楼,所凭依之物。在家父,魂魄夜冥,安然离世之后,母亲亦随之灵体消散,回归天地,只余下一缕不愿彻底沉寂的灵性,依附于此剑之中。如今,此世间,除我之外,再无他人能够唤醒并使用它……” 她刻意省略了父母之间那些更为深刻、私密的情感羁绊与共同经历的战斗,只觉得那些过往带着太过强烈的个人色彩,实在有些……难以向外人详细启齿。
果然,等她用三言两语讲完这个浓缩版的故事后,幽幽子一手托着下巴,眼神飘忽,显然注意力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根本没听进去几个字。妖灵正感到一阵熟悉的无力感袭来,却见幽幽子忽然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方绣着蝴蝶的手帕,动作优雅地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用一种充满感动和怜惜的语调说道:“啊啊……没想到妖灵还有着这样一段悲伤而浪漫的过往呢……挚爱的双亲相继离去,只留下你独自一人,还有这柄承载着思念的剑……一直坚强地活到现在,守护着白玉楼,守护着我,真是太不容易了!我以后一定不会再随意戏弄妖灵了!”
妖灵刚因这话语感到一丝细微的暖意,幽幽子立刻又话锋一转,脸上绽放出比冥界樱花更加灿烂炫目的笑容,补上了一句:“不过呢,小小的、无伤大雅的任性,妖灵你还是要像以前一样,继续包容的哦!这是身为主人的特权!”
妖灵忍不住抬手,轻轻按了按自己的额角。这时,幽幽子像是突然被什么灵感击中了一般,天冠上的符号变成一个无形的、闪烁着光芒的感叹号,她猛地飘近一步,语气变得兴奋起来:“对了对了!妖灵你以前是不是提到,白楼剑拥有着能够‘斩断对象的迷惘’的神奇力量?而且,如果对幽灵使用的话,甚至能帮助他们顺利成佛,前往彼岸?呜哇!这真是太厉害了!呐呐,妖灵!对我用一下试试看嘛!说不定会有非常——有趣的事情发生哦!比如,我能看到前世的记忆?或者直接立地成佛,变成佛光闪闪的样子?” 她一边说着,一边充满期待地张开双臂,仿佛在迎接某种神圣的洗礼,脸上写满了跃跃欲试。
“这绝对不行!”妖灵断然拒绝,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决,“幽幽子大人!无论如何,在任何情况下,我都绝不能向您挥剑!这是原则问题!”
“呜……可是人家现在真的真的非常‘迷惘’嘛……”幽幽子立刻摆出一副愁眉苦脸、我见犹怜的模样,双手捧心,眼神黯淡,演技浮夸得连远处一直假装专心修剪植株的妖忌都忍不住笑了出来,随即意识到失态,赶紧用小手死死捂住嘴巴。
“幽幽子大人,请您不要开这种危险的玩笑了。”妖灵感到一阵熟悉的头痛袭来,她决定结束这场逐渐失控的对话,搬出了终极法宝,“现在时间不早了,我该去准备今天的早餐了。您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吗?”
“早餐!”一听到这个词汇,幽幽子脸上所有的“迷惘”、“悲伤”瞬间一扫而空,仿佛被风吹散的薄雾,取而代之的是如同夜空中最璀璨星辰般闪亮的光芒,她欢呼一声,立刻如数家珍般地报出一长串菜名:“太好了!妖灵最好了!我今天想吃甜甜的牡丹饼,要豆沙馅最饱满的那种!还有软软糯糯的樱饼,表皮要烤得微微焦黄!如果有新鲜的香鱼就好了,烤得外焦里嫩,撒上一点点盐……啊,还想喝热乎乎的菌菇汤,要放很多很多种类的蘑菇!如果还有余力的话,再来一点……”
听着幽幽子如同报菜名般流畅地说出这一长串要求,妖灵顿感压力如山,仿佛肩负着整个冥界的粮食安全。她一边机械性地点头应承着,一边在心里飞快地盘算:仓库里的红豆似乎还够,樱花叶子好像也腌制了一些……香鱼?冥界哪来的新鲜香鱼?只能用腌制的凑合了……蘑菇倒是管够,虽然颜色有点诡异,味道也有点奇特……看来,今天又只能使出“白玉楼秘传·一锅乱炖”大法了,把能找到的、看起来能吃的食材都处理一下,然后放进锅里一起煮,最后美其名曰“极乐往生十全大补汤”……应该,大概,或许……能糊弄过去吧?妖灵不太确定地想,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就在妖灵准备转身前往厨房,开始这场关乎(幽幽子大人)幸福和(自己)安宁的新的“战役”时,庭院中央的空间,隙间,无声无息地张开。八云紫,优雅地迈步而出。她今日依旧穿着那身华丽的紫色洋裙,只是脸色比起平日,显得更加缺乏血色。
“紫——!”幽幽子立刻像只找到了归巢的欢快蝴蝶,轻盈地飘了过去,亲昵地挽住紫的手臂,但随即敏锐地察觉到对方不佳的气色,担忧地问道,“紫,你的脸色……还是不太好呢,真的没事吗?要不要留下来一起吃饭?今天我亲自下厨,给你做我最拿手的‘幽冥惊喜烩’怎么样?保证是你从来没尝过的独特味道哦!” 她挺起胸膛,脸上带着“快夸我懂事”的期待表情。
“幽幽子亲自下厨”这几个字,仿佛拥有某种言灵般的力量,瞬间让整个白玉楼庭院的气氛为之一凝,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度。妖灵刚刚迈出的脚步瞬间僵在了半空,远处妖忌小小的身体都明显僵硬了一下,就连见多识广、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八云紫,那完美无瑕的微笑面具也险些维持不住。在她的记忆库里,幽幽子亲手制作的料理,其可怕程度早已超越了“难吃”的范畴,上升到了“概念性灾害”的级别。那不仅仅是味道上的灾难,更是视觉、嗅觉乃至精神层面的多重打击。其恐怖之处,甚至不完全是她那操纵死亡能力无意识的影响,更多是源于幽幽子本人对“烹饪”这门艺术某种根深蒂固的、颠覆性的误解和与生俱来的“毁灭”天赋。那是一种足以让味蕾瞬间死亡、让灵魂产生离体冲动的“绝命盛宴”。
“啊啦,不用麻烦了,幽幽子。”紫赶紧用精致的折扇轻轻掩住嘴角,迅速地婉拒道,“咱只是顺路过来看看你,感受一下冥界的宁静,稍坐片刻就好,不打扰你们用餐了。”
幽幽子有些失落地“哦”了一声,嘴唇微微嘟起,但还是乖巧地没有坚持,转而对着依旧僵立的妖灵吩咐道:“那妖灵,拜托你啦!一定要多做点好吃的哦!要把紫的那份也做出来!”
妖灵如蒙大赦,连忙躬身应道:“是,幽幽子大人。”随即脚步略显匆忙地转向厨房的方向,开始紧急思考如何将原本计划的“极乐往生十全大补汤”进行战略性升级,或许可以改名叫“万象更新·紫气东来·福寿全归糊”?名字越长,听起来越厉害,应该能分散一下注意力吧……她不太乐观地想。
打发了妖灵之后,紫和幽幽子便慢悠悠地在庭院中漫步起来。周围是形态各异、在冥界微光下散发着朦胧光晕的奇花异草。两人聊着一些寻常的话题,比如庭院里那株新移栽的昙花长势如何,比如最近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保留了生前记忆的亡灵来到白玉楼,带来了什么新的故事或歌谣。
漫步到那棵巨大的、被封印着的西行妖下,紫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最终停驻。她仰头望着西行妖那虬结的枝干,声音变得有些飘忽和疏离,仿佛在自言自语:“幽幽子,你说……我是不是一个……非常差劲的领袖呢?”
幽幽子有些惊讶地侧头看向紫,精致的脸庞上流露出不解:“紫怎么会突然这么想?在我眼里,紫一直是最厉害、最可靠的妖怪贤者啊。”
紫轻轻摇动着折扇,目光依旧停留在西行妖上,语气中带着罕见的、深刻的自我怀疑与疲惫:“你看,从很久以前开始……为了争夺‘妖怪贤者’这个名号,我掀起了波及整个妖怪世界的战争,多少强大的妖怪在那场纷争中陨落,让本就在衰退的妖族元气大伤,至今未能完全恢复……后来,我雄心勃勃地想要建立东国大结界,为妖怪们开辟一个不受人类侵扰的乐园,结果计划受挫,诸多努力付诸东流,最终也未能竟全功……最近,又不自量力地率领大家进攻月之都,妄图夺取新的生存空间,结果却损兵折将,铩羽而归,徒留笑柄……”
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下去:“似乎自从我坐上这个位置以来,就没能真正做成过几件对妖怪族群有利的大事,反而一次次地将他们带入困境和牺牲之中……身边的人,也一个个离去……要么像某个总爱惹麻烦的家伙那样不知所踪,要么像一些曾经的旧识那样,因为理念不合或利益冲突,与我渐行渐远……有时候,夜深人静之时,我也会忍不住想,是不是从一开始,我选择的道路就错了?是不是我……根本就不配坐在这个位置上,根本就不是一个合格的领袖?”
幽幽子沉默了片刻,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静静地飘在紫的身边,如同一个无声的安慰,任由冥界微凉的风拂过她们的发丝和衣袂。直到感觉紫那有些激荡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她才用她那特有的、空灵而柔和、仿佛能安抚灵魂的嗓音,缓缓开口:
“紫,你还记得吗?很久以前,你跟我讲过的,关于在你之前,那位名叫奥罗拉的妖怪的故事。”
她如同吟诵诗歌般,娓娓道来,将紫带入那段尘封的记忆:“你说过,那位虫王,拥有着强大的力量和更加铁血的手腕。她所追求的,是一个完全由强大妖怪统治、弱肉强食、秩序森严的国度。如果当时,让他成功了,或许妖怪能凭借绝对的力量获得一时的强势与霸权,但那种建立在冷酷压迫之上的秩序,必然如同建立在流沙上的城堡,无法长久。它只会更加激化与人类的矛盾,引来更激烈、更不死不休的反扑,以及可能的,更高层面的某种打击,最终可能将整个妖怪族群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你选择了站出来阻止他,哪怕那条路上布满了荆棘,需要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这并不是你的‘错’,紫。有时候,这个世界并不会慷慨地给出一个完美无缺、皆大欢喜的答案。我们所能做的,往往只是在两个看起来都不那么美好的选项之间,艰难地权衡,然后选择那个……看起来危害稍轻一些的,那个更能为未来保留一丝希望和可能的。”
“至于大结界……”幽幽子轻轻摇了摇头,目光扫过冥界的天空,语气带着看透世事的淡然,“那种涉及到世界法则、龙脉流向、现实与虚幻边界的事情,又岂是单凭个人——哪怕强大如紫——的意志和力量就能轻易弥补或重建的呢?就像冥界的运行,自有其不可动摇的法则,生与死的界限,魂归与滞留的规律……强行去干涉、去扭转,往往只会遭到规则的反噬,引来更大的混乱。有些事情,或许我们更需要学会的,是‘顺应’与‘看开’,在既定的规则内,寻找生存和发展的缝隙。”
她的话语温柔如水,却蕴含着一种通透的智慧,轻轻洗涤着紫心中的迷茫。接着,她话锋微转,语气变得更加轻柔,像是在分享一个珍贵的秘密:“而且啊,紫,有时候我在想,能够将大家维系在一起的,或许并不仅仅依赖于那些宏大的蓝图、精密的算计和赤裸裸的利益纽带哦。就像管理这座白玉楼,妖灵擅长剑术和护卫,能斩断迷惘,守护此地的安宁;妖忌虽然年幼,却仿佛对草木有着独特的亲和力,能将这片亡者的庭院打理得生机勃勃(虽然是冥界风格的生机);而我呢……嗯,大概就负责让大家不要感到太无聊,用音乐和宴会(以及偶尔的恶作剧)来点缀这永恒的时间吧?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和不擅长的事情呢。如果一味地用‘是否有利于大局’、‘是否能带来实际利益’这把尺子去衡量一切,去要求每一个人,可能会错过很多真正重要的、温暖的东西呢……比如信任,比如陪伴,比如……毫无理由的善意和理解。”
紫静静地听着,折扇下的嘴角微微牵动。她何等聪明,自然听出了幽幽子话语中那温和却明确的提醒与那份小小的不赞同——幽幽子显然凭借其超凡的直觉和洞察力,隐约猜到了月面战争背后,自己或许也存了借外部压力来整合内部、清洗不稳定因素的心思,并且对于这种过于冷酷的计算,幽幽子内心深处是并不完全认同的。紫没有出言反驳,只是将这份理解默默放在心里,陷入了更深的沉思。
这时,妖灵前来禀报,早餐已经准备妥当。几人便移步至能够欣赏景致的茶室用餐。餐桌上,果然摆放着妖灵特色的“创意料理”,那锅内容物丰富的“万象更新糊”散发着难以名状的气息和颜色。幽幽子倒是吃得津津有味,连连称赞妖灵手艺又有进步;紫则只是象征性地动了几下筷子,便用手帕擦了擦嘴;妖灵面无表情地侍立一旁;而妖忌则努力地小口扒拉着自己碗里的糊糊,脸蛋皱成一团。
饭后,紫独自一人坐在面朝庭院的回廊边缘,手边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望着庭院中那些在光照下摇曳的、形态诡异却别具美感的花草,心中思绪如同潮水般翻涌。
她不禁又想起了之前在月都与绵月依姬那场短暂却令人印象深刻的交锋。依姬那纯粹而凌厉的剑技,那引动神明凭依的磅礴实力,那种一往无前的战斗风格,与她自己所擅长的操纵境界、布局算计的战斗方式截然不同。
“咱啊,果然不是个做‘剑士’的料呢……”她自嘲地笑了笑,指尖划过木质地板上细微的纹路。幽幽子说得对,如果执着于那些繁复的算计和深远的谋划,自己恐怕真的会迷失方向,甚至连自身存在的意义都开始动摇。但若完全放下这些属于“妖怪贤者”的责任与手段,她又该如何在这个对人类越来越有利、对妖怪越来越苛刻的世界里,引领那些信任她、追随她的妖怪们找到一条生路?
思虑很快被一个念头打断。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略微有些褶皱的裙摆,走到正悠闲地飘在空中、逗弄着几只冥界光蝶的幽幽子面前。
“幽幽子。”紫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从容,她手中光芒一闪,一柄造型奇特、散发着森然寒意与磅礴妖力的长刀凭空出现——正是她的武器之一,楼观剑。
“这把剑,或许还是交给你保管的好。”紫将楼观剑平举,递向幽幽子,语气平静却带着某种决断。
幽幽子有些意外地看了看楼观剑,又看了看紫,却没有伸手去接,而是微笑着摇了摇头,目光转向了侍立在不远处、正默默擦拭着白楼剑的魂魄妖灵:“可是,紫,我觉得,这把剑或许有一个更合适的人选呢。” 她飘近妖灵身边,轻声解释道,“妖灵的白楼剑,其特性在于‘斩断迷惘’,抚慰灵魂,引导往生,更偏向于守护与净化,是‘守护之剑’。而紫你的这把楼观剑,其威能,我们可都是亲身体会过,或者‘领教’过的呢——据说能斩断一切阻碍,无物不斩,是象征着斩开前路、锐意进取的‘进取之剑’。一守一攻,一内一外,一柔一刚。若是妖灵能同时运用、理解这两把剑的意境,或许能走出属于自己的道路,发挥出更强大的力量,将来也能更好地守护这座白玉楼,守护她想守护的一切,不是吗?” 她看向妖灵,眼中带着鼓励和信任。
妖灵完全愣住了,看着那柄散发着令她心悸的锐利妖气的楼观剑,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白楼剑:“幽幽子大人,紫大人,这……这太珍贵了,也太……我恐怕难以胜任……”
“有什么关系嘛!”幽幽子笑眯眯地说,“妖灵这么可靠,又这么努力,我相信你一定能够驾驭好它的!而且,这样一来,以后我要是再‘迷惘’了,想让你帮我‘斩断’一下,你就可以考虑用楼观剑来代替白楼剑啦!当然,是开玩笑的哦~” 她俏皮地眨了眨眼。
八云紫也微微颔首:“楼观剑在咱手中,更多是一件工具。但或许,在一位真正的剑士手中,它能展现出不同的风采。妖灵,咱也认为幽幽子的提议不错。收下吧,或许这正是它与白楼剑的缘分。”
最终,在幽幽子的坚持和八云紫的默许(乃至鼓励)下,魂魄妖灵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郑重地伸出双手,接过了那柄沉甸甸的、蕴含着强大力量的楼观剑。左手是传承自父母、象征着守护与净化的白楼剑,短小精悍,灵性内蕴;右手是源自妖怪贤者、象征着斩破与进取的楼观剑,修长锋利,妖气凛然。感受着双剑截然不同、却又隐隐在她手中产生某种微妙共鸣的力量与意境,妖灵知道,自己肩上的责任,以及未来的道路,似乎都因此而变得更加广阔,也更加沉重了。她将白楼剑佩于腰间,将楼观剑背于身后,向着紫和幽幽子深深行了一礼。
而白玉楼的日常,依旧在这片亡者的净土中,带着它特有的静谧(与时不时因某位亡灵公主的奇思妙想而引发的骚动),缓缓地流淌着,仿佛与东国将要掀起的惊涛骇浪,以及西方那深藏于血色之中的秘密,隔着一层生死境界的无形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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