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缠绵不绝,连下了三日仍未停歇。雨水将东宫殿宇的青石板洗刷得油亮,却洗不净太子姜成钰心头的阴郁与日益炽盛的怒火。
他负手立于廊下,望着檐角成串坠落的雨帘,指尖捏着一份刚呈上来的密报,纸张已被氤氲的水汽浸得微微发皱,其上“户部侍郎李沐白”几个字,却如同淬了毒的针,愈发刺目。
“殿下,”一名心腹内侍躬身上前,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小心翼翼,“李大人……又递了折子上来,说江南漕运的亏空已彻底查清,人证物证俱在,还附上了三位涉事州府知府的亲笔画押供词。”内侍偷偷抬眼,觑着太子骤然阴沉下来的脸色,大气不敢出。
姜成钰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冷的嗤笑,猛地将那份密报揉成一团,狠狠掷在身旁的黑檀木书案上!力道之大,震得案上那只价值连城的青玉笔洗都晃了晃,清水溅出几滴,正落在摊开的《漕运考成录》书页间,迅速晕开一小片模糊的墨迹,如同他此刻心境,污浊难平。
他盯着那团废纸,眼前浮现的却是两年前的景象。那时的李沐白,还只是个在工部郁郁不得志、蹉跎年华的区区主事,是他,太子姜成钰,力排众议,慧眼识珠,将此人从泥泞中提拔起来,一路保驾护航,安插进户部,一步步将他扶到了如今侍郎的高位,手握财政实权,又将承运商行变成皇商。
他原以为,自己栽培的是一把锋利的、只忠于他姜成钰的刀。
可如今呢?
这李沐白羽翼渐丰,竟似忘了是谁给了他翱翔的机会!现如今明面上他已经成了他姜成钰的“大舅哥”,暗地里却不知何时已悄然倒向了父皇那边,成了皇帝手中一把更为趁手的利刃。眼里只剩下皇帝的旨意,办起差来雷厉风行,一点风声不给他。为父皇解决了诸多钱粮难题,愈发赢得圣心。
反倒是他这个曾经的“伯乐”,三番两次召见,竟都被对方以“户部账册未清,亟待核算”、“漕运后续事宜繁杂,脱不开身”等冠冕堂皇的理由推脱!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背叛与羞辱!
姜成钰胸口剧烈起伏,一股被轻视、被玩弄的怒火灼烧着他的理智。他缓缓转过身,明黄色的太子常服衣摆扫过廊柱,留下一道不易察觉的湿痕,声音冷得如同这暮春雨丝:
“传孤旨意,明日早朝后,于文华殿召见六部尚书、左右侍郎,议的便是这江南漕运亏空案的后续处置细则。”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另外,让吏部尚书张大人、兵部侍郎苏大人也一同前来。就说……孤有要事,需与他们相商。”
“是,殿下。”内侍心中一凛,深知这不仅仅是议事,更是太子要借机敲打,乃至联合其他势力,对李沐白及其背后的户部势力进行施压。
他不敢多言,连忙躬身应下,倒退着离去。
刚退出廊下,险些与捧着一盏热茶袅袅行来的太子妃李玖儿撞个满怀。她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宫装,衣襟袖口以银线绣着清雅的玉兰,鬓间只簪了一支赤金点翠步摇,简约却不失身份。见到神色匆匆的内侍,她脚步微顿,柔声问道:“公公如此匆忙,可是殿下今日……心情不佳?”
内侍哪里敢多嘴,只含糊地应了一句:“回太子妃,殿下……殿下正在忧心江南漕运之事。”说罢,便像躲什么似的,匆匆退走了。
李玖儿眸底深处掠过一丝了然与冷嘲,面上却不动声色,捧着温热的茶盏,步履从容地走入廊下。
她与姜成钰自那件事后两人就只留面上和气。姜玖璃怕他怪罪那名宫人,知道她也是受制于人,找了个机会将她带到自己殿内,开门见山直接告诉她知道她是凛萧溯风的人,问她如今想去想留。那宫人却想留在她身边,她知是凛萧溯风的意思,便安排她在她殿内做个打扫外殿的婢女,让灵溪盯住她。
李玖儿缓步走上廊桥,只见姜成钰正背对着她,身影在雨幕映衬下显得有些紧绷,目光似乎落在书案那团皱巴巴的纸团上,神思不属。
“殿下,”她走近,将茶盏轻轻放在案上,压下心里的厌恶,声音呈现一片温软,“雨势连绵,寒气重,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仔细伤了脾胃。”
姜成钰转过身,没有去接那茶盏,而是目光沉沉地看向她,带着审视与不易察觉的迁怒:“玖儿,你兄长近日……倒是忙得很啊?连孤这个太子的面,都轻易见不上了。”
李玖儿垂下眼睫,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精致的描金纹路,心中冷笑连连,面上却是一派温顺与无奈:“殿下恕罪。兄长他……确实提起过,户部近来事务千头万绪,既要理清漕运亏空的首尾,又要统筹秋粮征收调度的预案,常常忙至深夜,实在分身乏术。他绝非有意怠慢殿下。”她抬起眼,目光清澈,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殿下若真有紧急事务,不如……待臣妾下次归宁时,替殿下给兄长捎句话?”
姜成钰盯着她那张平静得近乎完美的脸庞,忽然扯动嘴角,笑了起来,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透着一股森然的寒意:“不必了。”
他抬手,指尖拂过书案上那本被水渍污了的《漕运考成录》,语气轻慢,却字字千斤:
“孤,倒要好好看看,你这位能力卓绝、忠心王事的兄长,究竟……能为了父皇的差事,‘忙’到什么时候。”
连日阴雨初歇,天色依旧沉郁。东宫书房内,太子姜成钰正听着吏部尚书张迁和兵部侍郎苏明达的“诉苦”,脸色铁青。
“殿下,户部此次核销各地军屯田赋,李侍郎以‘账目不清,需与兵部、吏部存档核对’为由,卡住了三成以上的款项拨付。”苏明达语气焦急,“眼看就要入夏,边军换防、军械修缮都等着钱粮,这……这耽搁不起啊!”
张迁也捻着胡须,眉头紧锁:“更麻烦的是,李侍郎递了折子给皇上,言及各地官员考绩与田赋征收挂钩,其中多有蹊跷,建议彻查。皇上已准了,着都察院与户部联合核查。这一查,许多往年由吏部……呃,由东宫这边推举的官员,怕是都要受到牵连。”
姜成钰手中的玉扳指几乎要被他捏碎。李沐白!他竟敢将火烧到他的头上!军饷、官员,这两处都是他经营多年,培植势力的根本!
“他李沐白想干什么?!”姜成钰猛地一拍桌案,震得茶盏叮当作响,“核查?他眼里还有没有孤这个太子!”
张迁与苏明达对视一眼,皆低下头,不敢接话。他们心知肚明,李沐白此举,绝非仅仅是为了公事公办,这分明是精准地打在了太子的七寸上。
就在此时,一名内侍连滚爬爬地闯入,脸色惨白,也顾不得礼仪,颤声道:“殿……殿下!不好了!刚……刚从江南传来的急报!我们……我们在漕运上那几条‘暗线’的船,在过闸时被户部巡漕御史带人扣了!人赃并获,说是……说是夹带私盐,数额巨大!”
“什么?!”姜成钰霍然起身,眼前一黑,身形晃了晃,险些栽倒。那几条“暗线”,是他利用漕运之便,暗中经营的最重要的财路之一,利润丰厚,是他维系东宫庞大开销和私下运作的关键!李沐白查漕运亏空是假,借此机会摸清他的底细,然后雷霆一击才是真!
“李、沐、白!”姜成钰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双目赤红,胸口剧烈起伏。他苦心经营的财路,他安插在关键位置的亲信,他维系势力的根基,正在被李沐白以“奉皇命办事”的名义,一根根撬动,一点点瓦解!这损失,已不仅仅是伤筋动骨,简直是掏心挖肺!
姜成钰暴怒地扫视着张迁和苏明达,眼神如同择人而噬的猛兽。两人吓得噗通跪地,连称不知。
姜成钰颓然坐回椅中,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窜上头顶。他意识到,自己或许从一开始就低估了李沐白。此人并非仅仅是不听话,他根本就是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甚至可能……从一开始就是父皇安插在他身边的棋子!如今羽翼丰满,便要反噬其主!
“好,好得很!”姜成钰怒极反笑,笑声中充满了狰狞与杀意,“既然你李沐白不仁,就休怪孤不义!你以为傍上了父皇,孤就奈何你不得吗?”
他猛地看向苏明达:“苏侍郎,兵部最近不是报上来一批需要淘汰更换的军械吗?想办法,把这批‘废铁’的处置权,给孤拿到手!想办法拉拢谢翎,他手里现在可是握着重兵权”
他又看向张迁:“张尚书,吏部今年外放的官员名额,尤其是那几个盐铁、漕运相关的肥缺,一个都不准给和李沐白有牵连的人!给孤盯紧了!”
“是,殿下!”两人连忙应下。
“还有,”姜成钰眼中闪过一丝狠毒,“去给孤查!仔细地查!李沐白在户部,难道就真的干干净净,一点把柄都没有?他那个妹妹,在东宫……哼!”他将未尽之语咽回肚里,但眼中的阴鸷已说明一切。
他不能再坐以待毙了。李沐白必须除掉!哪怕因此会引起父皇的猜忌,甚至动摇他的储君之位,他也在所不惜!这条他亲手放出来的恶犬,如今已严重威胁到了他的生存,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将其彻底打落深渊!
东宫的书房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太子的怒火与杀意,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预示着这场权力的博弈,即将进入更加血腥残酷的阶段。正伏案疾书的姜玖璃,听着安插的宫人汇报,笔尖微微一顿,抬起眼,望向窗外依旧阴霾的天空,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风暴,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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