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房那扇厚重的乌木门,仿佛一道界限,隔开了两个世界。
门上繁复的云纹盘绕,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诡谲而压抑。
门扉闭合得严丝合缝,却依旧无法阻挡内里翻涌而出的浓烈气息——那是龙涎香经年累月沉淀下的幽沉,与各种金石药材在丹炉中煅烧后产生的凛冽药气死死纠缠在一起,形成一张无形无质、却又密不透风的网。
刚一踏入,这混杂着神秘与腐朽的气味便扑面而来,浓郁得几乎能凝成实质,呛得人鼻腔发紧,连呼吸都为之一窒。
殿内不见天日,没有开窗,只在四壁点着数十盏造型古朴的青铜灯。豆大的灯焰跳跃着,散发出昏黄而微弱的光晕,勉强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却让更多的角落沉入阴影。光晕之中,细小的浮尘无声地沉浮舞动,更给这密闭的空间增添了几分令人喘不过气的压抑感。
皇帝姜仲宸便斜倚在丹房正中央一张铺着厚厚明黄锦垫的软榻上。那榻是用上好的金丝楠木精心打造,边角还镶嵌着耀眼的赤金,本是极尽奢华之物,此刻却反而衬得榻上之人身形愈发枯槁萎缩。
他眼窝深陷,仿佛被无形的岁月之手掏空了血肉,只剩下两层薄薄的、松弛的皮肉勉强贴在嶙峋的骨头上。然而,他的颧骨却异常凸起,泛着一种极不正常的、如同熟透果子般的潮红,那是一种衰败来临前,透支生命换来的、虚假而危险的艳色。
他那枯瘦如柴、指节泛着青白之色的手指,正神经质地捻动着一颗鸽蛋大小的“金丹”。那金丹通体呈现诡异的琥珀色,表面似乎流淌着一层非金非玉的诡异光泽,在跳跃的灯火下变幻不定,引人迷醉。
姜仲宸微微眯着眼睛,将金丹凑到眼前,对着那昏黄的灯光痴迷地打量,浑浊的瞳孔里倒映着那一点诡异的光,眼神却涣散而空洞,仿佛他的三魂七魄早已脱离了这具腐朽的皮囊,飘向了虚无缥缈的九霄云外,追寻那永恒的长生梦境。
“父皇。”
太子姜成钰垂手立在软榻下方约三步之外,一身月白锦袍纤尘不染,腰束嵌玉宽带,身姿刻意挺得笔直如松,脸上维持着一种精心计算过的、恰到好处的谦恭。
他头戴的紫金冠上,额前悬垂的玉坠随着他刻意放缓的呼吸轻轻晃动,巧妙地遮住了眼底那一闪而逝、复杂难言的流光。
他的眼角余光,如同最灵敏的探针,不自觉地扫过父皇那已然失去焦距的瞳孔,以及那张透着病态潮红、写满沉迷与颓败的脸。
心中,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正疯狂地撕咬缠绕——一半是难以抑制的得意,得意于父皇的昏聩沉溺,才让朝堂大权旁落,让他这太子有了暗中经营、培植势力的可乘之机;另一半,则是几乎要冲破胸膛的焦躁与不甘,因为这攫取到手的大权,绝大部分并未真正落入他的掌控,而是被那个李沐白,以一种更强势、更彻底的方式,牢牢攥在了掌心!他这储君,空有其名,不过是个被架在火上烤、有名无实的傀儡!
姜成钰暗暗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再开口时,声音已恢复了惯有的温润,带着无可挑剔的恭维,既不显得过分刻意谄媚,又能精准地到姜仲宸那沉迷长生的痒处:“父皇今日气色愈发好了,儿臣瞧着,眉宇间都透着一股蓬勃的精气神,真乃天佑我大雍,庇佑父皇龙体康健,万寿无疆,早日证得长生大道。”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姜仲宸的反应,见对方那涣散的嘴角似乎因这话语牵起了一丝模糊而受用的笑意,便趁热打铁,继续用这温水煮青蛙的方式说道:“儿臣还听闻,李丞相办事得力,又从海外仙山为您寻来了一位得道的仙师,据说那位仙师精通上古炼丹之术,能采天地之灵气,聚日月之精华,炼出真正的长生仙丹。不日便将入京面圣,为父皇开炉炼丹。有如此仙师鼎力相助,父皇定能仙福永享,寿与天齐,超脱这凡尘俗世。”
“好,好……沐白……李沐白,是个好孩子,是朕的肱骨之臣……难得,难得他一片忠心,事事为朕着想,为大黎江山操心……”姜仲宸含糊地应着,声音沙哑干涩,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反复磨过一般。
他的目光依旧死死黏在指间那颗流转不定的金丹上,手指捻动的速度因激动而又快了几分,话语断断续续,逻辑混乱不清,显然全部心神早已飘到了那虚无缥缈的长生幻境之中,对姜成钰这番明显带有引导意味的话语,不过是左耳进右耳出,甚至连对李沐白的称呼,都从疏离的“李丞相”无意识地变成了亲昵的“沐白”。
姜成钰嘴角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一抹难以掩饰的讥诮与冰冷迅速掠过眼底,又被他强行压下。肱骨之臣?忠心耿耿?若是在三年前,这话或许还能勉强算半句实话。可如今?那李沐白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需要谨小慎微、仰人鼻息的年轻丞相了!
如今的朝堂,明眼人都知道,早已姓了李!每日的朝会奏对,早已从象征皇权的金銮殿,移到了权倾朝野的丞相府!
文武百官,无论品阶高低,每日天不亮就得齐聚丞相府门前等候,所有的政务决策,皆由李沐白一人拍板定夺,最终递到他这太子乃至父皇面前的,不过是一纸早已拟好、用印齐全、连一个字都修改不得的“定论”!
他这个太子,名义上是国之储贰,是半君,可实际上呢?连任命一个偏远之地五品知县的权力都没有!若是不经李沐白暗中首肯,他哪怕只是下达一道无关痛痒的任命,第二天,那道旨意也会如同石沉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而紧接着,李沐白便会寻个由头,或委婉或直接地给他一番“擅权乱政”、“有违体制”的警告,让他这太子颜面扫地,威严尽失!
然而,这些朝堂之上的倾轧,尚且可以归为权力争斗。最让姜成钰如鲠在喉、每每思之便寝食难安、怒火中烧的,是另一桩更触及他男人尊严的奇耻大辱!李沐白,竟敢以“太子府喧嚣嘈杂,人多眼杂,恐不利太子妃安心养胎”为借口,在半个月前,公然派遣了一队装备精良、神色倨傲的丞相府亲兵,直接闯入东宫,将怀有身孕的太子妃李玖儿,“接”回了守卫森严的李府“静养”!
太子妃李玖儿……她肚子里那个正在孕育的孽种,分明就是他李沐白的!如今,李沐白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借着“养胎”这块遮羞布,将人直接接回自己的地盘。是怕他这堂堂太子,会对那腹中的胎儿不利吗?还是……根本就是一种赤裸裸的炫耀和占有?!
这下倒好,那对不知廉耻的狗男女,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名正言顺地双宿双飞,在他这原配夫君的眼皮子底下“养胎”!丞相接太子妃回府养胎这事早已传遍朝野,成了街头巷尾、茶余饭后最隐晦也最火爆的谈资。可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站出来置喙半句!谁不知道,李沐白如今权倾朝野,一手遮天,连龙椅上那位只知炼丹的皇帝都对他言听计从,谁敢在这个时候,去触他的霉头,捋他的虎须?
可他姜成钰呢?他这大黎皇朝名正言顺的太子,未来的皇帝,竟连自己的正妃都留不住,护不住!这顶绿得发亮的帽子,几乎要将他压垮!每次想到这里,姜成钰都觉得胸口像是被一块千斤巨石死死堵住,憋得他眼前发黑,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一股强烈的冲动时常涌上心头,恨不得立刻冲到金銮殿上,将这对狗男女的丑事公之于众,让天下人都看看他们的嘴脸!
可是……他不能。他忌惮李沐白那深不可测的心机和如今滔天的权势,他见识过他的手段,他还没有与之彻底撕破脸、鱼死网破的绝对把握。
“父皇。”姜成钰强压下心中翻江倒海般的怒火与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屈辱感,声音依旧努力保持着平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轻声说道,“儿臣今日前来,除请安外,还想请教父皇……若是,若有臣子,胆大包天,行为不端,乃至……祸乱宫廷,玷污皇家清誉,依律,该如何定罪?”
“嗯?”姜仲宸茫然地抬起眼皮,那双涣散无神的瞳孔努力聚焦了许久,才勉强看清站在眼前的是自己的儿子。他愣了愣,混沌的脑子里似乎转了几个弯,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恍然道:“哦……你说玖璃啊……”
他竟连自己儿媳、太子妃的名字都记错了,将“玖儿”张冠李戴地说成了已逝的“玖璃”。
这一声错误的称呼,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姜成钰的心上,让他瞬间沉到了谷底。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荒谬感涌了上来。脸上那勉强维持的恭顺笑容几乎快要僵硬碎裂,但他依旧没有出声纠正。
“沐白考虑得周到。”姜仲宸全然未觉自己口误,自顾自地说道,语气里甚至还带着一丝对李沐白的赞许,“你太子府里,人多事杂,规矩繁琐,迎来送往的,不得清净。玖璃她怀着身孕,金贵得很,本就需静养,让她去沐白那里住着也好,图个清净自在,也有信得过的人悉心照料,朕也放心。”
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又飘回了手中那颗仿佛蕴藏着长生奥秘的金丹上,声音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却又字字清晰地、如同魔咒般钻进姜成钰的耳中:“总归是……是他的亲妹妹,还有他的亲……外甥。自家人,总比外人放心些……”
亲妹妹!亲外甥!
这几个字,不再是细密的针,而是化作了烧红的烙铁,带着嗤嗤的声响,狠狠地烫在了姜成钰的心尖上!痛得他四肢百骸都在颤抖,几乎要站立不稳,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父皇他竟然……竟然什么都不知道!他还被蒙在鼓里,以为李沐白是顾念亲情,是真心实意地为太子妃和那未出世的孩子着想!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早已被那个野心勃勃、胆大包天的臣子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他姜成钰,这个所谓的太子,不过是个顶着虚名、连妻子和“孩子”都归属他人的、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一股冰寒刺骨的凉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瞬间席卷全身,让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成了冰块。
他用力地攥紧了藏在宽大袖袍中的双手,指甲因为极度用力而深深嵌入了掌心的皮肉之中,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唯有依靠这肉体上的痛楚,他才勉强维持住了表面那摇摇欲坠的平静,没有当场失态,没有让积压的怒火和屈辱彻底爆发出来。
“父皇……说得是。”他几乎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艰涩。他深深地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掩盖住了眼底那翻涌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阴鸷与滔天的不甘,“李丞相……考虑周全,是儿臣……多虑了。儿臣……告退。”
姜仲宸似乎根本没听清他后面说了什么,又或许根本无心去听,只是像驱赶一只烦人的苍蝇一般,不甚耐烦地挥了挥那枯瘦的手,含糊地嘟囔道:“行了,退下吧,朕要……要炼化这颗金丹了,勿要……打扰朕的仙缘……”
“儿臣,告退。”姜成钰恭恭敬敬地,如同最标准的傀儡,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大礼,然后转身,步履看似平稳,实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一步步退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金丹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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