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官写下的“缺”字，在黎明前最后一寸黑暗里悄悄怀孕。
墨迹鼓胀，像被谁吹进一口热气，纸背透出细小的胎动。
那胎动顺着案几腿爬下地砖，钻进缝隙，一路潜行到御膳房，
在灶膛灰烬里化作一粒黑籽。
御膳房的小火者晨起掏灰，指尖碰到黑籽，
籽立刻炸成一缕烟，烟里裹着半声婴啼。
小火者吓得把灰桶打翻，
灰烬扬起，竟在空中凝成一只倒扣的钟，
钟壁上映出第八子七岁的脸，
却缺了眉心那颗朱砂痣。
“缺”站在钟里，抬手敲壁，
声音不是铜鸣，而是纸响——
像史官的《实录》被撕下一页，
那一页正好记载着他出生时的天象：
“方日缺角，玉玺化雪。”
钟壁被敲到第三下，
“缺”忽然想起自己还没偷到“火”。
没有火，他就长不出第八颗牙；
没有第八颗牙，他就咬不动明天的太阳。
他低头看自己的影子，
影子比昨夜短了半寸，
那半寸被灶膛偷走，
如今正藏在灰烬最深处，
像一条蜷缩的赤链蛇。
“缺”伸手进灰，
指尖触到冰凉的鳞片，
鳞片立刻化作火石。
火石相撞，
溅起的却不是火星，
而是一滴凝固的更鼓声——
“咚”。
更鼓声落在灰烬里，
灰立刻变成红炭，
红炭排成一枚小小的玺文：
“炎”。
“缺”用指甲挑起“炎”字，
按在自己胸口凹印旁。
凹印里原本住着半块玉玺碎片，
此刻被“炎”一烫，
碎片竟熔成银水，
顺着肋骨缝隙流进心脏，
在心跳上铸出一层薄薄的火漆。
火漆干透的瞬间，
整个御膳房的锅碗瓢盆一起开口说话，
声音却都是第七子的：
“弟，
火是皇家的，
你想偷，
得先偷到‘口’。”
“口”即“国”之外框，
无“口”，
火便只是“人”字上一朵孤焰，
烧不毁宗庙，
也煮不开史书的硬壳。
“缺”点头，
转身走向膳房外。
门槛上结着一层薄霜，
霜花纹路是无数细小的“旻”字，
那是被偷走的国姓残片，
如今被夜风拼成一张透明的符箓，
专等有人踏上去，
好把“口”字框住。
他抬脚，
却不踏，
反而用舌尖舔向霜花。
舌腹下的“篡”字痣碰到“旻”，
霜立刻融化成水，
水顺着舌纹流进口腔，
在齿背凝成一枚冰玺，
玺钮正是一只无齿之“口”。
“缺”闭嘴，
把冰玺含在舌下，
像含着一块烧红的炭。
炭冷，
舌却起火，
火从喉管一路烧进胃囊，
把昨夜吞下的银草与未来尽数熔成浆。
浆液在腹中翻滚，
翻滚声传出体外，
竟化作小儿夜啼。
啼声惊动巡夜侍卫，
侍卫提灯而来，
灯光照在“缺”脸上，
却照不出影子——
他的影子已被火石化成蛇，
蛇正顺着侍卫的脚踝往上爬，
每爬一寸，
灯焰便短一分，
侍卫的记忆也淡一层。
等蛇爬到眉心，
侍卫已忘记自己姓“赵”，
只记得要捧一盏火，
去祭“缺”的第八颗牙。
“缺”伸手取灯，
灯芯在他掌心立刻化作一条火蚯蚓，
蚯蚓头尾相衔，
缩成一枚“炎”字环。
他把火环戴在左手无名指，
指骨立刻发出“哔剥”一声，
像被火烤的湿竹，
却不见焦痕，
只长出一颗半透明的小齿，
齿尖顶着一粒火星。
那是第八颗牙，
却不是牙，
是一粒缩小的太阳，
太阳里隐约可见第七子的脸，
正被火舌舔舐，
却笑得安然，
仿佛终于等到有人替他烧尽余生的黑。
“缺”抬手，
把指节凑到唇边，
轻轻一吹。
火星飞起，
在空中拖出一道极细的金线，
金线尽头，
是史官搁笔的偏殿。
史官正伏案打盹，
梦里听见“嘶”一声，
像绸缎被火刨开。
他睁眼，
看见案头《实录》自行翻页，
空白处凸起一道火线，
火线拼成一行小字：
“缺朝二年，
正月丙寅，
帝窃火于御膳，
火化为环，
环即日，
日即齿，
齿即玺，
玺即史，
史即火。”
史官伸手去摸，
火线立刻烙进指腹，
烫出一枚环形疤。
疤里渗出极细的火星，
火星落地，
化作一只火蚯蚓，
蚯蚓爬过的地方，
纸面立刻长出银白草，
草心托着血珠，
珠里映出不同的过去——
有的过去，
第七子并未被拆版，
而是被立为太子；
有的过去，
先帝并未弑父，
而是被父所弑；
有的过去，
“确”自己才是那枚被遗诏指定的第七子，
而真正的第八子，
尚未来得及出生。
史官看得冷汗淋漓，
想撕掉那页，
火线却先一步把整卷《实录》点燃。
火不烧纸，
只烧字，
纸被烧尽，
纸却洁白如新。
白纸上，
只剩一个环形焦痕，
像一枚虚位以待的玺。
火蚯蚓烧完字，
蜷成一枚火环，
顺着案腿爬下，
爬出殿门，
爬向御沟，
沟水被火一触，
立刻倒流，
把昨夜漂走的心脏碎片冲回岸边，
碎片每一片都着火，
火里跳着极小的“缺”字，
像一群赤色的蝌蚪，
正寻找可以依附的母体。
“缺”站在御沟尽头，
张开嘴，
把火蝌蚪尽数吸入。
每吸一只，
他齿间的太阳便亮一分，
亮到第八次时，
整颗太阳忽然裂开，
裂成两半，
一半升上天空，
把方日的一角补全；
一半落进他瞳孔，
把眼白染成金色。
天亮了，
确是火亮。
火亮的日头下，
禁城所有影子都变成双线，
一条黑，
一条红，
黑的是旧朝，
红的是新朝，
双线交叠处，
站着“缺”，
脚下无影，
却踩着两行脚印：
一行写着“第七子”，
一行写着“待填”。
他把火环从指骨摘下，
抛向空中。
火环迎风而长，
长到与方日同大，
环心正好套住日头，
像一枚烧红的玺钮，
把天与地盖进同一枚火漆。
火漆落印的瞬间，
整个禁城发出“咔”的一声——
不是更鼓，
不是心跳，
是“口”被合上。
国姓的“口”，
历史的“口”，
皇权的“口”，
一并被火焊死，
再无缺口可逃。
“缺”抬头，
对着火日轻声说：
“哥，
火我偷到了，
口也封了，
接下来，
我要偷‘声’——
偷尽天下万籁，
让所有人只记得
我一人之名。”
话音落，
他张嘴，
齿间太阳喷出最后一缕火舌，
火舌卷过禁城上空，
把所有声音一并烧尽。
更鼓哑了，
风铃哑了，
史官的笔哑了，
连心跳也哑了。
世界静得只剩一个音节，
从“缺”的喉底缓缓升起——
“缺。”
那一声，
不是名字，
是敕令，
是玺文，
是火漆，
是新的国姓，
也是旧的丧钟。
而钟声之外，
第七子的最后一瓣心脏，
正悄悄在他胃里生根，
准备长出第九颗牙，
去咬断火环，
去咬碎方日，
去咬出一个
真正
无人敢书写的
“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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