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水屯的春天，来得迟缓而艰难。冻土尚未完全消融，刺骨的寒风依旧在荒芜的田埂间呼啸。但空气中，终究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湿润和暖意，预示着万物复苏的季节即将到来。然而，对于屯田营里的流民而言，春天带来的并非希望，而是更加残酷的生存挑战——春荒。
去岁秋收留下的那点可怜口粮，早已在漫长的寒冬中消耗殆尽。野菜尚未发芽，树皮也被剥得七七八八。饥饿，如同最凶恶的瘟疫，在屯营中蔓延。每日都有新的哭声从某个角落传来，意味着又一个生命的逝去。绝望的气氛，比寒冬时更加浓重。
然而，就在这片死亡的阴影下，那个在寒冬中悄然萌芽的、脆弱的互助网络，非但没有瓦解，反而在生存的巨大压力下，展现出一种令人动容的韧性。
它没有名字，没有旗帜，甚至没有固定的成员。它的核心，是几个像王老汉那样、在屯民中略有威望且秉持着朴素信义的老人。它的纽带，是张伟、徐元直这样拥有特殊技能（识字、算账、辨识草药、身手相对矫健）的年轻人。它的基础，则是所有参与其中、默默遵循着某种无形规则的屯民。
这个网络的运作，变得更加精细和有条不紊，尽管依旧隐蔽而低调：
? 信息中枢： 徐元直凭借识字和清晰的头脑，成了隐形的“书记官”。他不再仅仅记录不公，开始用炭笔在破布上悄悄绘制简单的屯田区域图，标记出哪些地块野菜可能先长，哪里可能有水源，甚至根据风向和云层，尝试预测天气变化。这些信息，通过几个可信的老人，在核心圈子里口口相传。
? 资源统筹： 张伟发挥了更大的作用。他不再仅仅是自己去寻找食物。他组织起几个同样年轻力壮、胆大心细的屯民，组成临时的“探察队”。趁着夜色或巡逻间隙，冒险去更远的野地、河滩，系统地寻找一切可食用的东西：刚冒头的荠菜、苦菜，河边的水芹，甚至挖掘一些可食用的块茎。收获不再归个人所有，而是由王老汉等长者暗中进行极其粗略的分配，优先照顾那些有幼儿、病人或完全丧失劳动力的家庭。
? 技能共享： 屯里一个曾经做过皮匠的老兵，开始偷偷教年轻人如何鞣制偶尔捕获的野兔皮，做成简陋的护膝或鞋垫抵御春寒。一个懂得嫁接果树的老农，则在琢磨如何将野梨树枝嫁接到官家发放的、半死不活的果苗上。这些微不足道的“技术”，在此时显得无比珍贵。
? 风险预警与共担： 对官府胥吏的监控更加严密。谁发现了小吏异常巡查的迹象，会立刻通过特定方式（如某种鸟叫声、在特定位置放块石头）传递警报。当某家因为实在交不出“孝敬”而被刁难时，邻近几家会默契地凑出一点微不足道的东西（可能只是一小捆柴火或几把草籽），帮其渡过难关，避免被逼上绝路。
这种互助，依旧充满了小心翼翼和如履薄冰的谨慎。他们像一群在猎人枪口下觅食的麻雀，任何过大的动静都可能招来灭顶之灾。但正是这种在绝境中自发形成的秩序和协作，让许多原本必死无疑的人，硬生生熬过了青黄不接的最艰难时刻。
徐元直的变化尤为明显。他不再整天沉浸在圣贤书的理想世界里，也不再轻易为现实的残酷而悲愤绝望。他的脸上多了些风霜和沉稳，眼神更加专注和务实。他主动向张伟学习辨认野菜，甚至放下读书人的架子，跟着那些老农学习最原始的农耕技巧。他开始真正理解，所谓的“民本”，并非高高在上的施舍，而是这种在泥泞中互相搀扶、挣扎求生的本能力量。
一次，在帮助分配好不容易找到的一小堆野荠菜时，徐元直看着那些拿到野菜后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希望的屯民，低声对张伟说：“《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往日只觉是道理，今日方知……这‘贵’，不在庙堂册封，而在……在这田埂之间，在这互济之举中啊。”
张伟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贵不贵不知道，能活命是真的。”
然而，危机总是不期而至。春播在即，官府催逼种子贷和耕牛租用的胥吏来得越发频繁，态度也愈发凶狠。同时，屯营里开始流传一个可怕的消息：因为去年战事消耗巨大，曹司空府可能要在春税之外，再加征一笔“军资捐”，而且很可能按丁口摊派到每个屯田客头上！
这个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刚刚泛起一丝微澜的死水，瞬间激起了巨大的恐慌和绝望。现有的口粮尚且无法果腹，哪里还有余粮去交什么“捐”？这分明是要把人往死路上逼！
互助网络内部也出现了分歧和动摇。有人主张硬抗，有人想逃跑，更有人暗中盘算着是否要向胥吏告密，换取自家苟活的机会。脆弱的信任，面临着严峻的考验。
一天深夜，在王老汉那间低矮的窝棚里，几个核心人物再次聚首。油灯如豆，映照着几张愁苦而焦虑的脸。
“怎么办？这捐要是真下来，咱们可就全完了！”一个老人捶着腿，声音沙哑。
“跑？能跑到哪里去？没有路引，出去就是流民，死得更快！”另一个反驳道。
“要不……咱们联名去求求典农官？陈明咱们的难处？”有人怯生生地提议。
“求他？他恨不得扒了咱们的皮去邀功！”王老汉冷哼一声，他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张伟和徐元直，“你们两个后生，见识多，有啥法子没？”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们身上。
徐元直眉头紧锁，他熟读经史，却找不到任何应对这种赤裸盘剥的现成答案。他张了张嘴，最终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
张伟一直低着头，用手指在泥地上划着谁也看不懂的图案。良久，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声音低沉却清晰：“求饶没用，逃跑是死路。眼下，只有一条路。”
“什么路？”众人急切地问。
“抱得更紧。”张伟缓缓吐出四个字，“捐税下来，肯定是一家一家催。如果我们几十户人家拧成一股绳，统一口径，都说出不起，或者只出得起极少的数，法不责众，胥吏未必敢把我们全逼反了。但要这么做，必须保证没有人私下妥协，没有人背后捅刀子。”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地看向每个人：“这意味着，我们要赌一把。赌咱们这些人，能不能真正做到同生共死。”
窝棚里一片死寂。同生共死？在这人吃人的世道，这听起来何其奢侈，又何其危险！
王老汉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张伟，看了很久，最终，他重重地一拍大腿，咬牙道：“赌了！反正都是个死！与其一个个被逼死，不如抱成团，拼一把！老子信得过在场的诸位！谁要是当了孬种，害了大家，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他！”
其他几人面面相觑，脸上充满了挣扎和恐惧，但看着王老汉决绝的眼神，看着张伟冷静的面容，再想想自家那点可怜的存粮和嗷嗷待哺的孩子，最终，都缓缓点了点头。
一种悲壮而决绝的气氛，在小小的窝棚里弥漫开来。
张伟知道，这只是第一步，前途依旧凶险莫测。但这个在死亡边缘自发形成的微小组织，正在被迫走向更深层次的联合和抗争。它像一颗在巨石压迫下顽强生长的种子，虽然微弱，却蕴含着打破僵局的力量。
星火虽微，聚则可灼。 这簇在泗水屯最底层燃起的微光，能否照亮更多人的生路，尚未可知。但它至少证明，即便是在最深的黑暗里，人也从未放弃过对“生”的渴望和对“义”的坚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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