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未转,东风已起。
兖州前线的大营里,天色像被磨得发亮的铁皮,寒而硬。营帐外的旌旗在东来的风里横着抖动,旗面的狼纹被风吹得狰狞,一阵接一阵,像无形的手在撕扯将至的春与战。营地最中央,黑底金边的大帅帐前,十数根狼牙大桩围成半环,桩上的风铃锈斑斑,今夜却叫得格外清脆,叮叮当当,像一串不肯断的预兆。
陈宫与贾诩并肩入帐。帐中沙盘开在案上,九州地脉以丝线勾勒,兖地的山河在灯焰下伏卧如兽。吕布手按沙盘边缘,指节的骨纹在火光里清清楚楚,他听完斥候的回报,不言不语。
“南线三处狼烟同起,”斥候跪着,盔面未解,声音因长途疾驰而粗,“合肥、皖城、广陵……同时急报。江东水陆并进,疑为周瑜、吕蒙联兵。郡县援兵未及整合,合肥告急最甚。”
“东风,”贾诩轻咳一声,面上看不见惊惶,只伸指拨了拨沙盘旁的铜铰,“今夜偏东,明日多半亦东。”
陈宫微微皱眉。他懂贾诩的意思:东风利火,利舟,利渡江之军,不利北军旌旗、箭羽、抛石机之弩臂——更不利此刻已经在兖州与曹军对峙的主力。东风不与霸王便,偏偏要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吹拂。
帐内沉着一层不紧不慢的静。吕布的目光落在沙盘上,落在合肥的位置——那是一枚白色的棋子,孤零零,像一枚被置于河湾的石,水流在两侧绕开,既保其地利,也暴露其孤危。
“周公瑾这条蛇,咬人不显牙。”贾诩低声道,“主公,彼来袭于合肥,实则意在君心。若君急返,兖州之局自乱;不返,则后院烽烟,民心惶惶。他以东风作绳,缠人之颈,动则愈紧。此刻之策,唯有二途——以静制动,按兵不动,局中局中再设局;或行险一搏,掷子于合肥,以少守多,以疾制慢。”
陈宫看了贾诩一眼,复又看向吕布,眼神里有一瞬间的热与冷。他知道贾诩在说“静”,他自己却更懂“险”。他曾与吕布同赴凤仪亭,知其心中从不避险,甚至以险为常道。但此时不同。此时兖州未稳,黄河以北诸郡观望,曹操在西北按兵不动,像一只蓄意隐去爪子的虎,江东却当面举火。天下在看——看这位横扫并徐、屠龙官渡的霸王,如何在“利”与“义”、“家”与“国”之间落子。
“广陵暂缓。”吕布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像从胸腔最深处滚出来,“皖城有水寨,江东人水上是老手,他们要的是势。合肥,是口子,是桥。桥一断,江东人百万,也不过一群乱兵。”
他伸手,拿起一枚黑棋,重重按在“合肥”之上,黑白相撞,发出一声短促的“咔”。陈宫的眼神动了一下,贾诩的指尖在铜铰上停住。
“传令:高顺镇许,锁后颈;曲义领步卒二万,北抵东郡,照我旧律,死守不退。张辽——”
张辽早已跨步而出,盔檐下的眼睛像被风磨过的刀,亮而冷。他未发一言,已将腰间的刀往上抬了半指,似在提醒自己,刀在,心在。
“张文远。”吕布看他,不似主上看属将,更像兄长盯着一个他一直放心且愿意托命的人,“你领我精骑八百,兼合肥旧部、义勇、郡卒,共守合肥。”
帐内一阵极轻的抽气声。八百——守一城?对手是周瑜、吕蒙合力,水陆并进的江东军?
贾诩眸光一凛,却没出声;陈宫唇线绷紧,像要说什么,终究又咽了回去。
张辽躬身受命,声音斩钉截铁:“主公安心。辽,万死不辞。”
“我不要你死。”吕布伸手,从身边的甲架上取下那枚铁制帅印。帅印沉,冷,印面上刻的“狼王”二篆在灯火里暗红如血。他走下台阶,在张辽面前停下。风从帐门灌进来,把他鬓角的一缕发轻轻吹起。
他没有立即把印递过去。吕布先微微俯身,伸指替张辽整理了一下因疾步而歪了半寸的盔缨,又把他胸甲上的一枚铆钉按正。这个动作,像在战前替兄弟理盔整带,慢,且稳。
然后,他才把那枚帅印重重按在张辽手心里,指尖在甲片与掌纹之间压出一道微微泛白的痕,“活着回来见我。”
张辽手心一热,象是被一团火烫过。他抬眼,恰对上吕布的视线——里面没有平日里那种睥睨众生的霜锋,更多的是一种极深极深的信。那信几乎不像来自一个君王,而像来自一名战场上的同袍、同为刀口添血的兄弟。
“天下人都说我吕布的方天画戟天下无双。”吕布把手自张辽手背抽回,指腹擦过冰冷的甲黑,又象是从一柄刀上拿开自己的手,“今日,我让你张文远,做我另一杆镇守国门的——方天画戟。”
帐中无声。贾诩轻轻合上眼,好像在心底点了点头。陈宫侧过脸,借着火光看沙盘,喉头微动,却未出言。
“公台,”吕布转向陈宫,“你要骂我就现在骂。”
陈宫笑了笑,那个笑带着他这许多年在刀光血影里练就的苦意与豪情,“我骂什么呢?骂你心太狠,还是骂你心太软?你把最硬的骨头丢给他啃,把最锋利的刀托给他握。你是把江东之祸,交给一个人去赌。”
“不是赌。”吕布摇头,目光复又落在沙盘上那枚黑白相扣的棋,“是取舍。曹操在看,天下人都在看。看我吕布是会为了一个后方就自乱阵脚的匹夫,还是一个懂得取舍的霸者。我若回援,正中周瑜下怀;我若不回,这天下最大的难题,就要落在张文远的刀下。我信他。”
这番话落地,帐中风声仿佛也顿了一顿。贾诩眼角挂着一点近乎看不见的笑,那是策士在大棋盘上看见最符合自己美学的一手时才有的笑。陈宫没笑,他只是把手按在沙盘边上,指节按得发白,像要把那层硬木按进泥里,借着力气,把心里的话按回去。
“文和。”吕布侧目,“合肥城守的粮、械、矢,给文远一个数。”
“城中常备三月粮,库箭十万,枯木万余,滚石备半。江东善火,水路攻最急,合肥城墙内厚外薄,适合短刀短矛近战。”贾诩报数如珠落盘,最后加了一句,“吴人轻张辽,不知其为你‘第二杆方天画戟’,此其机也。”
“高顺。”吕布又道。
“在。”高顺出列,像一根插在地里、永远不会歪的一支枪。
“陷阵营借你三百精甲给文远,但你不许动。许都一线是后颈,是命根。若我兖州此处有变,你——”吕布抬手,手背朝上,五指缓缓攥成一拳,“死挡。”
“诺。”高顺的声音低得像硌在喉骨上的沙,稳,且冷。
军令如山。张辽告退之时,陈宫忽道:“文远。”张辽回头,陈宫目光与他相撞,眼里的光像把被在火里烧得通红的钩子,“记住:江东人的刀快在水上,慢在城下。你守的不是城,是时间。”
张辽拱手:“受教。”
他跨出帐门,风迎面扑来,甲片被风一刮,发出“嚓啦”的低响,像一面沉着的鼓。营外他麾下的精骑已列阵待命,马鼻喷白,枪头齐举。张辽翻身上马,回望中军,重重举刀示意——刀面在东风里闪了一下。他不回头地拨马,八百骑如一道被拉断的黑线,以极快的速度消失在夜色里。
从兖地到合肥,冬末的路硬得像铁,马蹄落在上面直震到膝骨。东风一直在吹,吹得行军旗尾一直往身侧倒,像有人不停地要把它往一边撇。张辽抬眼看星,星光被风吹得发冷。他心里却一点不冷。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在一条对所有人而言都太细、太滑的绳上走过去,绳下是江东的水,水底是吞人的黑。
夜半时分,高顺追至。并不是来挽留,也不是来更改军令。他只带了二十骑,都是陷阵营最老的兵,甲面上都有伤痕像蜈蚣。高顺把马缰一松,马自己在张辽的坐骑旁慢下来。两人并肩未言。走了半刻,张辽开口:“你来干什么?”
“交人。”高顺伸手,把一物递过去。不是兵器,也不是粮银,而是一条粗布帛带。帛带上绣着一个歪得不太正的狼头,针脚笨拙,一看便是男人的手做的。
张辽接过,指腹在那拙针上轻轻摩挲,“这是什么?”
“那年在并州,”高顺道,“主公立狼旗,割一角系在你我腕上。后来厮杀、迁都、江河易辙,帛带烂了,我留一条。今日还你。”
张辽沉默半晌,把帛带系在自己前臂上,系得很紧。然后,他伸拳与高顺轻轻一碰。铁甲碰铁甲,“当”的一声,小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替我看住主公。”张辽说。
高顺点头:“你替我守住合肥。”
二十骑随高顺折返,八百骑穿夜而去。月光被东风吹得像薄水,沿着马背滑。行至黎明,天际泛出一线白。前锋来报,合肥城望楼上有旗,有人影在风里晃。城下的河雾起得极低,像一层挣不开的灰网。
张辽勒马,眯眼望去。城门未开,城头无人吹号。北面高处的烽燧台在晨曦里显出黑影,台上狼烟未起,这意味着城中还没有被逼到最紧的那一刻——或者,意味着城中人的心已经掀得乱了,忙到忘了按法度行事。
“击鼓三通。”张辽道,“以我名,入城。”
鼓声把初醒的雾搅散。城门洞里传来滚木移开的声音,急而乱,像许多只手在一扇门上搔。门开了一线,又开成两扇,吱呀着,露出城里灰色的街。张辽率数十骑先入,步卒随后。合肥守将匆匆来迎,甲衣未整,眼里是连夜未眠的血丝,“将军!江东昨夜渡江,先锋已至皖城,广陵也报袭营。今晨五更,有斥候自小路奔回,说——说江东铁甲已过巢湖西岸,最快黄昏可至。”
张辽目光一沉,立刻上城。他要看风,看城,看敌的路。
城墙不高不低,内厚外薄,正如贾诩所言。墙外是壕,壕里水浅,冰未尽化,边上堆着前任守备留下的滚木枯枝。北风往年此时总从西北来,今日东风正急,旗帜全部往里倒,像一片要被风卷走的黑云。他站在城上,看见远方的天光处,有一缕浅淡的烟丝直上,经东风一撩,散作一片——那不是合肥的狼烟,是江东人的行军烟。烟色偏白,夹细颗粒,那多半是草垫与干芦苇的味道,吴军最爱用这个垫脚与搭棚。
“人心呢?”张辽问守将。
“……慌。”守将很诚实,“合肥近年安,未逢大兵。军中多新卒,老卒不足三成。民间谣言已起,说江东铁舟能上岸,刀能斩城,水能灌墙。”
“刀能斩墙?”张辽的嘴角动了一下,那不是笑,是一种靠近冷的、不屑的线,“叫左右。城中能握刀者,尽出校场,我自择八百。其余按条令列队,不许乱。”
守将一愣:“自择八百?”
张辽没看他,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远去又回来的东风上,“八百,够了。”
他下城,到校场正中,抽刀,刀尖向地,嗡然一声。场中的兵有的还没戴好盔,有的鞋带散着,有的甚至带着昨夜巡城时取暖的酒味儿。张辽环顾一周,声音不高,却在东风里每个字都像铁,“今日之后,合肥在不在地图上,要看你们。江东人会笑我们少,会笑我们是北地土兵,不会水,不会船。很好,就让他们笑。笑着上来,哭着回去。”
他把刀背在掌上轻轻一拍,声音把许多人的眼神打直,“我只要八百人——不是最壮的,不是喊得最大的,是敢在明日天亮前跟着我打开城门,直插敌阵,再带着敌人的血回来的人。谁愿意随我去,出列,右脚迈一步,别喊。”
校场像被东风冻结了半瞬。然后,“嗒”的一声,一只脚迈出,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声音很轻,没有吼,没有鼓,只有脚底与土的亲吻。一百,一百五……张辽不数,他看每一双眼睛——有初出茅庐的血色,也有老卒眯起来后那道最细的光。很快,右侧站出一条密密的黑线。他点了点头,“再左移两步,整齐。”
他转身,望向那些没有迈步的人,“你们不出列,不可耻。你们要守城,要做饭,要运石,要替兄弟们缝甲缝伤。你们的手不沾血,你们的心也在战场上。”
说罢,他把刀插回鞘中,往远处一指,“修鹿角,挂狼牙,厚城缘,设火盆。江东人火快,我们火更快——他们的火要烧我们,我们的火要烫他们。”
一连串军令落下,像骤雨。合肥这块原本因为太久太安而生锈的城,因这八百个人的脚步与一个人的声音,逐渐开始转动。东风还在吹,吹得旌旗呼啦啦响,吹得城下枯草的皮屑浮在空中,吹得张辽的盔缨向后贴,贴出了一个精确的角度——像一支已经瞄准的矢。
夜深时,张辽独自上了城头最东的一段。他把高顺给的帛带解下一角,系在城垛的石角上,风一吹,帛带猎猎作响。那狼头歪斜,针脚笨拙,却在这风里显得顽强。他闭了闭眼,像在风里看见许多年前并州夜里的火。他想到吕布把帅印按在他掌中的重量,想到那句“活着回来见我”。那不是命令,是托付。托付比命令重。
城下有水响。不是河水自流,而是许多只船桨短促而密的拍打声,像成群结队的鱼尾在夜里用力甩动。东风裹着湿冷,把那声音送上城头。
“来了。”张辽睁开眼,声音很轻。他身后的副将却听得一清二楚,呼吸里立刻多了一丝燥热。
“传我令,”张辽道,“先锋八百,三更起,四更出,黎明前一刻——开北门。”
副将一惊,“将军,开门?”
“吴人习于围,我们习于冲。东风不与霸王便,便由我夺风。我以人夺风。”张辽转身,盔上兽面纹在火光里忽明忽暗,“记住,今夜之后,我们要让江东人知道,合肥城里住着一口刀,这口刀不在城上,在城外。”
副将应声而去。张辽靠在城垛上,看天。云薄,月如刃。风仍在吹,吹得他眼里的一点光像火星,快被风吹灭,又忽然在一处更黑的地方一点一点燃起来。
兖州前线,夜亦深。吕布坐在沙盘前,手中拿着一枚白棋,半天未放。帐里灯火浮动,贾诩已经退下,陈宫还未走。他站在吕布身后,看见他肩胛的线条在甲衣下起伏,像一座在风中忍住不动的山。
“你在等什么?”陈宫问。
“等东风过。”吕布回话不快,像从远处回来的声音,“风不过,人的心不过。人心不过,刀虽利,不入。”
陈宫沉默,忽道:“文远会回来。”
“会。”吕布说。他把手中的白棋放下,恰好压在一处河湾。白棋压着黑线,黑线又越过白棋,绕向更远的地方——像一条不肯按河道行走的水,自己选择了路。
帐外,风铃仍叮叮当当,但不知道哪一刻起,这清脆的声儿,听着竟像有人在笑。不是轻佻的笑,也不是狂傲的笑,是一种在风中听见刀入鞘声的笑。
“东风不与霸王便,”陈宫忽然道,象是在替某个未至的诗人填词,“那便叫霸王借人。天地不与之便,人,便与之便。”
吕布笑了一下。那笑很薄,薄得像在冰上划过一刀,刀痕细细的,却能把整块冰的心劈开。
他起身,走到帐门前,掀起门帘半寸。东风灌进来,吹得火舌一仰,帐内所有影子便一齐往后退了半步。他抬手,五指在风里握了握——像在握住什么,又像在试刀。
“去睡吧,公台。”他说,“明日还得与孟德下棋。”
陈宫应了声“好”,转身欲出帐,走到门口时又停了停,“主公——你今日,像极了你最不愿承认的那个……‘王’。”
吕布没有回头。他在看风,风里像有八百颗心同时跳动的声音,一下,一下,敲在他的耳骨上。他低声道:“我不是王。我只是……那个提刀的人。”
风更紧了。东风不与霸王便,可千里之外,已经有人在为他提刀,提到了风里。城上帛带猎猎,城下桨声急如雨。夜,在东风里,慢慢地,向黎明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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