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语诗)《心?》赏析
文\/元诗
《心?》一诗,以粤语方言为舟楫,载读者渡向汉语诗学中“心”这一核心意象的幽深之境。诗人树科以看似戏谑的方言口语解构“心”的实体存在,实则层层剥开儒释道文化传统中“心”的多重维度,完成了一场从生理器官到道德本体,再至宇宙精神的哲学攀升。全诗以“非心”之辩起兴,以“道心”圆融收束,在俚俗与玄思的张力间,构建起一座贯通形而上与形而下的话语迷宫。
一、方言的祛魅与复魅:语言褶皱中的哲学解构
诗作开篇即以粤语特有的语感颠覆常规认知:“头脑有心,唔喺心哈\/心脏有心,嘟唔系心嚟?”。诗人利用粤语丰富的语气词(哈、嚟?)和否定句式,对“心”的实体性进行祛魅。“头脑有心”之“心”指思维功能,“心脏有心”之“心”指生理器官,但诗人通过“唔系心”的双重否定,暗示这些都不是文化传统中真正的“心”。这种解构手法令人想起禅宗公案——如惠能“非风动幡动仁者心动”的机锋,通过否定具体现象直指本体。粤语作为古汉语活化石,其存古特性恰好承载这种哲学思辨:“冚唪唥器官梗有心啦\/佢哋冚唪唥嘟唔系心啫……”用俚俗口语(冚唪唥:全部)消解医学解剖的确定性,为后续的精神性讨论腾出空间。
这种方言书写策略,实则是以边缘性话语挑战中心化叙事。粤语九声六调的丰富音韵,与诗中“心”(sam1)字的反复回旋形成听觉上的“心象”节奏。类似《道德经》“道可道非常道”的言说困境,诗人用方言的鲜活质感打破普通话书写的概念固化,使“心”从僵化的哲学术语中解放出来。正如清代粤籍学者陈澧在《东塾读书记》所言“粤音多存古意,可通雅训”,诗中“嘟”“啫”等语气词的非逻辑表达,反而更接近庄子“得意忘言”的境界。
二、心道互文的哲学谱系:从孟子到陆王的心学脉络
后四句诗转入心道关系的建构:“心道相同,道心相通\/相融嘅心心道道\/恰好嘅道道心心”。这组回文式吟诵,暗合宋明理学“心即理”的命题。孟子首倡“尽心知性而知天”,将心性论与宇宙论贯通;至陆九渊直言“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王阳明更提出“心外无物,心外无理”。诗人用“相融”“恰好”等词,描绘心道合一的化境,与阳明心学“知行合一”的圆融状态若合符节。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德啊德啊,唔使褒扬嘅灵魂”这句结语。前文对“心”的追问至此豁然开朗——真正的“心”即是不假外求的“德”,是自然流露的“灵魂”。这既呼应《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的天然性,又暗合道家“上德不德”的超越性。诗人将道德本体归于“唔使褒扬”(不需褒扬)的自在状态,恰如庄子所言“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这种对道德自发性的强调,突破了儒家教条化的德性观,回归到生命本真的维度。
三、声音哲学与诗意节奏:粤语音韵的形而上学
作为声音性极强的方言诗,文本的哲学意蕴很大程度上依靠粤语音韵实现。诗中“心”(sam1)与“道”(dou6)通过声调交替构成辩证节奏:平声的“心”(sam1)与阳去声的“道”(dou6)形成音韵上的升降互动,模拟心道交融的动态过程。重复出现的“心心道道\/道道心心”不仅是概念游戏,更通过粤语独有的音韵美感,营造出类似《诗经》重章叠句的仪式感。
这种声音哲学令人想起苏轼《琴诗》“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的妙谛。诗人通过粤语丰富的入声字(如“德”dak1)、促音节奏,构建起一套超越语义的声音符号系统。特别是“恰好嘅道道心心”中“恰”(hap1)字的短促发音,精准传达出心道相遇的刹那圆满,暗合严羽《沧浪诗话》“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诗学理想。粤语保留的中古汉语音韵,在此成为接通古典诗学与现代意识的桥梁。
四、身体哲学与宇宙精神:器官隐喻的超越之路
全诗以身体器官为起点展开哲学漫游,实则构建了一套完整的身体哲学。从“头脑”“心脏”等具体器官,到“冚唪唥器官”的整体性否定,再到“灵魂”的终极指向,完成了一场从形而下到形而上的超越。这种思路与梅洛-庞蒂的身体现象学遥相呼应:身体不是客体,而是主体理解世界的媒介。诗人通过粤语特有的身体性表达(如“嘟唔系心嚟?”中的撒娇语气),消解了身心二元对立。
更深刻的是,诗中隐藏着道家内丹学的身体观。“心道相同”暗合《黄庭经》“心神合一”的修炼思想,而“德啊德啊”的咏叹则近似《周易》“厚德载物”的宇宙伦理。诗人将器官、心、道、德、灵魂串联成完整的升华链条,使微观身体与宏观宇宙形成共鸣。这种“小大之辩”的哲学视野,既承袭《淮南子》“夫形者生之舍也,气者生之充也,神者生之制也”的三元结构,又赋予现代性的生命关怀。
结语:方言诗学的本体论价值
《心?》的创作实践,彰显了方言书写的本体论意义。粤语不仅是表意工具,更是思维方式的直接呈现。当诗人用“唔系心”“嘟唔系”等方言结构解构概念时,实则是以语言本身的边缘性挑战中心化哲学话语。这种尝试与德里达解构西方逻各斯中心主义异曲同工,但根基深扎于岭南文化的土壤之中。
在更广阔的诗学视野里,该诗重现了汉语“一字一宇宙”的审美传统。单个“心”字在方言的催化下,绽放出从生理到心理、从伦理到宇宙论的多重意蕴。这种语言密度正是汉语诗歌的优势所在,而粤语因其古音遗存,尤能激活汉字中沉睡的文化基因。当诗人吟出“德啊德啊,唔使褒扬嘅灵魂”时,已不仅是在进行文学创作,更是在完成一种哲学意义上的“返乡”——通过方言重返汉语诗性的本源。
《诗国行》将此类粤语诗作结集出版,暗示着方言诗学复兴的可能。在全球化语境下,这种根植于地域性又超越地域性的创作,为抵抗文化同质化提供了珍贵样本。树科的《心?》恰如一枚多棱镜,在俚俗与典雅、解构与重建、个体与宇宙的多重张力中,折射出汉语诗歌永不枯竭的精神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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